大明朝對穩定不留餘力,這非常好,因爲這個國家太大了,作爲世上人口最多的帝國,穩定是一切的前提。
人們太清楚沒有穩定,一切都是虛妄。
這也決定了整個決策層不是外向的,被南洋軍府強推着趕鴨子上架,其實已經很辛苦了,那些身處世上最強大競争機制帝國中的官員們,現在還要騰出力氣來學習外洋事,否則便會被同僚超越過去——至少六部吏員必須對外洋有自己的認知。
大家還緻力于把南洋是怎麽一回事搞清楚的時候,内閣成員已因南洋爲帝國攥取巨量利益而沒帶來更多麻煩增設了北洋、東洋、西洋軍府。
這個時候,誰能弄清楚東洋到底是要做什麽?
天下所有人,即使是張居正,所掌握的情報也隻有兩條向東跨過滄溟宗的兩條航線,途徑墨西哥,抵達地圖那邊大片模糊空白中狹小的葡萄牙與西班牙,除此之外,人們對大東洋一無所知。
滄溟宗,意爲最大的海洋,是明人對太平洋故有的稱謂,但爲什麽叫這個名字又如何确定它是最大的海洋,今時明人已無從知曉。
人們更不知道,陳沐要在滄溟宗這片一望無際的海洋上做什麽。
高大紅牆下,陳沐用片刻組織語言,對萬曆答道:“四軍府的設立皆爲富國、強軍、樂民,這需要巨量的銅、銀、金,以及巨量各類資源,四軍府的主要目的即使爲朝廷運來大量财富與資源,操練兵馬保護貿易,也讓這些兵馬在更危險的天下環境中爲朝廷所用。”
“更危險的天下環境。”小皇帝抿抿嘴,擡手撓了撓鬓間問道:“靖海伯以爲,大東洋對面的夷人,比北虜更危險?”
“各有各的風險,北虜兇猛且占據地利,勝則大掠敗則四散,化整爲零很難追擊,朝廷的馬不夠好也不夠多,隻有他打我、沒有我打他,北疆漫長防線耗費朝廷許多精力财力;海那邊的異國,他們的優勢則在與我完全不同,像中國一樣,不斷進步,這是臣以爲他們最危險的地方。”
“北方的敵人和我中國祖先打了上千年,這是地緣決定的,在戰争中我們一直進步,他們的變化不大,秦朝時北方敵人是騎馬放箭,現在還是騎馬放箭,我們用過戰車、用過騎兵、用過步兵、用過長矛、用過弓弩、用過火铳,現在使用火炮。”
“在漫長的戰争中,形成今日這樣的局面,周圍永遠落後,向中原學習,中原則在四顧無敵後沉迷享受,直至周邊國家學到東西,積攢力量,進攻我們,以求入主中原。”
“與他們的作戰中,最艱難的是維持我們的強大,現在使用更好的軍器,但相信陛下也看出來,北疆是依靠一批在南倭北虜中曆練出的優秀将領撐起實力,并非朝廷兵員、将領才能比明初時強,隻要能維持中原王朝的強盛,就能壓制四方,蓋因文化相通,他們跳不出這個圈。”
當陳沐與萬曆對話時,總是不自覺地代入進一個老師的語境裏,而萬曆似乎也因道德經的教育而接受這樣的對話方式,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個皇帝,一手藏在大袖裏的小手兒端在肚上,别管聽懂沒聽懂,都矜持地颔首回應。
皇帝小老爺還是認爲自己大部分都能聽懂的,即使有一些聽不懂,那也沒關系——作爲神中年的弟子,他經常要面臨這種聽不懂對方到底在說啥的困境,這種時候隻要點頭就好了,拿自己能聽懂的地方疑問一句,就能做出‘陛下聰慧似神人,可舉一反三矣’的效果。
通常老師覺得重要的東西,他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說,至少張居正是這樣。
所以萬曆養成了這個習慣,他問道:“靖海伯是說,歐羅巴諸夷與周邊諸國不同?”
“正是,不同的地域上千年獨自發展,形成不同的文化,即使有些技術輾轉萬裏流傳回傳,但大體上全然不同,當今之世,誰學到更多,誰便更有優勢,這個道理非常淺顯了;而在謙虛好學上,顯然我們更有優勢。”
陳沐說到這,才終于結束陳老師的授課教程,拱拱手道:“臣請天津建北洋衙門,是爲練騎兵與督籌後勤;任東洋大臣,則要渡海至南亞墨利加,接收條約中朝廷在西班牙的租借地,并爲朝廷甄别在歐羅巴諸國的文化、科技中,什麽對朝廷有利,帶回來。”
小萬曆還是颔首,眼看已走近乾清宮,他十分認真地看着陳沐的臉,神情不似少年,帶有幾分斟酌問道:“靖海伯,朕常受老師教導,也多聞朝臣勸谏,就像在欽天監,當朕提起你打算讓人測量天下時,那監正最先說的不是别的,是祖宗之法,除欽天監外常人不得度量天時。”
“爲何朕從未在你口中聽到過祖宗之法?”
周圍已經沒有别人了,陳沐眯起眼睛笑道:“但陛下一定在臣口中聽到過核心利益這個詞,在臣眼中,這個詞與旁人口中‘祖宗之法’沒有分别,朝臣有爲國者、有爲己者,也有既爲國也爲己者,根據他們不同的目的,陛下可以甄别他們不同的核心利益。”
“當核心利益被别人觸動,就會産生攻讦,而在大明,攻讦一個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拿祖宗之法四字壓下來!那是驅逐前朝的太祖皇帝之法,沒人可以違抗。”
“你是在教朕帝王心術。”萬曆大概是剛從張居正那學到帝王心術這個詞,運用起來還不是很熟練,他有些感悟地說道:“所以老師定考成法,便總有朝臣以變了祖宗之法壓下來,老師再自開國之初的法令中找到仰仗還擊?”
聽萬曆這麽說,陳沐真的是覺得張閣老辛苦了,不過他甚至還知道後續呢——能用祖宗之法砸回去的,張居正就砸回去,實在砸不回去的,也用權勢與智慧砸回去了。
但他不願在這座看似密不透風實際四處通風的紫禁城裏說起對張居正改革的評價,說好說壞都會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