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氏道德經,小萬曆這樣說道:“它與戚帥的紀效新書有所異同,條目清晰,章法準确,注重實用不論蒸機電機,還是軍器火藥,所言皆細,不過這與朕問的平息叛亂,有關聯麽?”
小皇帝可沒忘記,他問陳沐的是朝會上沒說完的平息叛亂,卻不知陳沐怎麽說到了他的道德經。
不過好在陳沐身上讓小皇帝感興趣的事太多,别管是平息叛亂的方法還是道德經,他都有足夠大的興趣,何況平時也沒人陪小萬曆這樣聊天,這感覺就像過年一樣。
不,比過年還高興,十倍!
“大有關聯。”
陳沐擡起手掌在面前比劃着,臉上又揚起标志性的欺騙笑容,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說謊,道:“陛下所言條目清晰、章法準确、事無巨細的分析方法,是科學。”
“朕不懂。”萬曆并不迷糊,他單純地挺着小鵝蛋臉眨眨眼,帶着疑惑重述道:“科學?”
“這個詞不高深,分科而學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領域,往深了鑽,總結歸納前人經驗,後人繼續進步探究,就是科學。科學不是固定的,從來沒有說什麽是一定科學的,它是人認識一切的進步,這進步的過程就是科學本身。”
事實上陳沐過去也不太明白什麽是科學,他隻是籠統地知道一個概念,知道什麽是科學什麽是愚昧,但不知道科學本身。
所以總結這些詞彙對他來說也是艱難的,他兩手并用,先擡左手,後擡右手道:“比方說農業科學,過去,先祖在野地中謀食,有一天發現刀耕火種比比在野外找食物對人的生存繁衍更有利,并把這個發現延續下去,那時候刀耕火種就是科學。”
“再後來我們發現鐵犁牛耕更好,産量更多,那麽刀耕火種就是過去的科學,鐵犁牛耕則成爲新的科學,這……”
陳沐賣力地說到這,才意識到他舉了個非常不恰當的例子,他居然在和一個皇帝,聊刀耕火種、鐵犁牛耕。
小皇帝一臉迷茫算難爲他了!
陳沐決定換個更容易讓小皇帝聽懂的例子,不過他剛擡起一根手指,小皇帝便像個善解人意的小大人般擡起一根手指擺了擺,道:“不必遷就朕,朕雖不懂你說的種田之法,但朕很聰慧,不是小孩子了,能聽懂。”
“延續先賢,謀求進步就是科學,過去用水生力,現在用火生力,以前江河之力要以塘來算,經水車流轉,人可取數十吉以制天地;今技藝革新,燒煤取火,沸水成力,人得天力巨數十郎。”
小皇帝稚嫩的臉上帶着虔誠表情,說着完全不符其年齡的話,卻斬釘截鐵:“科學,是人智勝天。”
天又是什麽?
也許在這個時候,天代表世界——陳沐不知道小皇帝腦瓜裏是不是這麽想的,但如果是這麽想的,那麽他們的認識就在同一水平線上了,科學是系統認識世間萬物爲己用的手段。
“陛下确實很聰慧。”陳沐這話絕非恭維,萬曆的話令他非常吃驚,這不像小童子能說出來的話,他緩緩颔首道:“臣像陛下這麽大時,可不懂這些。”
“那是因爲你不需天天上朝,也沒有太傅給你做老師,更無另一個南洋大臣教你認識一切,朕的老師是天下最聰慧的人!”提起張居正,小萬曆很是驕傲,微微揚着下巴憧憬道:“總有一天,朕會像太傅一樣治國革弊,把這艘船穩穩開去好遠的地方。”
陳沐微微張着口,思緒突然被打斷,不知接下來說什麽好——他沒指望萬曆皇帝能怎麽治國革弊,如果他能老老實實把上朝的傳統維持下去,不讓天下四成的總督、巡撫、知府、部堂空缺好幾年,這經曆南倭北虜的一代朝臣這輩子就算值了。
現在小皇帝無比崇敬的太傅張居正,死後被他抄了家這種事,估計小皇帝自己都不信。
最可悲的不是這個,而是人亡政息。
“老師總說的治國,朕聽不懂,聖人之言難懂,不如你說的有意思。”小皇帝轉眼又對之前的話題來了興趣,道:“四投疏做了東西拿去賣,賺來金銀做東西,不過這爲何與治國有關,似乎老師也覺得你說得對。”
陳沐願意跟萬曆聊關于叛亂的事,他們的時間很緊張,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晚上萬曆還要被趕去李太後那吃飯,他也要去張居正府邸赴宴。
他笑道:“百姓窮苦,吃不飽飯穿不暖衣,誰都不願死去,自然要去搶,搶的人多了,就成了造反,但如果朝廷讓他們能吃飽飯穿暖衣,大多數百姓都很勤勞,看見一點希望,付出再多都不怕難,他們會好好活着。”
“孤兒在街上長大,學會的自然是坑蒙拐騙搶奪,老人孤苦無依,被人煽動就容易偏信;病人不能得到醫治,親人就會失望惱怒;太祖皇帝設養濟院、漏澤園、惠民藥局是心地善良,但這能讓百姓好好生活。”
“張閣老的考成法,也是在從另一個方面用朝廷規制來約束官吏對百姓減少搜刮,多做善事。何況這也是開源節流,國中若三五年沒有戰事,能省下少說三百萬兩軍費,這和整個南洋軍府的京運差不了多少。”
明朝已經開始休養生息,南洋軍府海外用兵不需消耗國中銀兩,沒了南倭北虜拖後腿,自身若再不出現叛亂,隻需要幾年就能讓國力再登上一個台階。
陳沐看着小萬曆重重地抿了抿嘴。
這個小皇帝不容易,人生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陳沐甚至可以預見,擺在他面前最大的問題并非治理國家或向外擴張。
而是張居正這次延續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與将來也許會出現自下而上的變革。
一人之力終究勢窮,卻沒有人能阻擋大勢,當一些東西影響大多數人的生活,事實上他們早就身處變革之中。
暴風雨要來了,小皇帝手上的舵,有千鈞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