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盔金甲的大漢武士将皇帝寝宮裏的渾天球搬到殿外石階下,二人椅子下面鋪地的是一副鞣制鹿皮制成的龐大世界輿圖。
“陛下讀過陳某的道德經,對那本書有何看法?”
在宮裏用朝食,張居正與李太後在一邊坐着,皇帝像隻鹌鹑什麽都不敢問,全然不像朝會時的精神,陳沐自然也不敢放肆,一頓飯吃得嚴肅不已非常無趣。
像他們這樣管束下去,小萬曆雖然會有很高的才能,但壓抑天性,性格絕對是要出問題的,後世學生課業緊張老師嚴厲,可到底還有同學陪着玩耍聊天,緩解壓力,可皇帝有什麽?
陳沐被萬曆拉到東宮,看小皇帝指揮力士擡出渾天球,拿出一套自己藏了很久而龐大的世界輿圖,上面諸國被填成不同色塊,還标注着什麽西京馬德裏、蒙古馬場、南洋漁場之類的幼稚筆記,像獻寶一樣請他觀看,帶着驕傲神色揚着小下巴說出夜裏在窗上蓋上薄布不透光亮的小聰明,讓陳沐沒來由地鼻間一酸。
這幅圖很幼稚,非常幼稚,上面勾勾畫畫、塗改痕迹,更是拉低了皮卷輿圖的檔次。
陳沐從軍府衛随便調二十個海軍講武堂畢業旗官都能畫得比這幅圖嚴謹一百倍。
但其長四丈、寬三丈的宏偉篇幅,意味着這絕非常人之力所能完成,而萬曆隻有一個人,也隻有十二歲,陳沐仿佛能看見在無數個夜裏,寝宮門窗被蓋上布帛,殿内小心點起燈盞,躲避母親責罰的小皇帝笨拙而認真地趴在地上,用筆墨小心翼翼勾畫出宏偉藍圖。
沒人陪他玩,甚至沒人能正常地陪他說話,皇室子孫自幼便是孤獨的。
陳沐敢打包票張居正肯定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爲上朝前在直房,他聽徐爵随意地提起過,内閣産白蓮花、翰林院産雙白燕,張居正弄來給皇帝玩耍,被馮保訓了一頓。
‘皇帝年幼,不應該用這些奇怪的東西使皇帝貪玩。’
作爲宦官首領,很識大體,但實際上皇帝不是貪玩,是沒得玩。
所以陳沐整個上午都在傾耳傾聽皇帝講述那副大作,像用幼稚的語氣與想法描述偉大帝國的宏偉藍圖,也像找到久覓知音講述埋藏心底的秘密,更像學生終于尋到闊别老師等待檢查功課般,背誦一處處地塊特産,描述将來一處處子民安排。
“你先說。”
小萬曆懷裏抱着去年底暹羅國進貢的寵物貓,眯着眼睛攤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不時從二人之間的小方盒裏擺出一小塊餡餅,他吃一口、讓貓吃一口。
餡餅還是陳沐數年前上次進宮的老口味,是萬曆差遣宦官去東華門外買的。
今天他被特許與四年未歸京的陳沐待上一天,看起來陳沐并不在乎規矩上的事,不會因坐無坐相而罵他,看起來也不怕他,這讓他非常舒服,道:“你聽了許多,大明最早最好的輿圖是你畫的,你覺得朕這幅輿圖如何?”
“陛下錯了,大明第一幅最好的輿圖不是臣畫的,輿圖要求标準,首選計裏畫方之法,此法源于晉代裴秀的制圖六體,圖以寸爲格,一寸折百裏,國朝許多地圖都用到這個方法,最好的是羅洪先的《廣輿圖》,不過此法沒有考慮到寰宇是圓的。”
陳沐擡手指指巨大的渾天球,循循善誘寓教于樂道:“若一縣一府,可不思慮這些,但天下輿圖則要考慮經緯,唐玄宗開元年間僧人一行法師爲制定曆法測子午線,選取白馬、浚儀、扶溝和上蔡四個經度相同的地方,測量影高,推翻了在此之前南北朝‘地隔千裏,影長一寸’的說法,得出南北距離三百五十一裏八十步,相差一度。”
“陳某在道德經中所覆輿圖,經緯便依此例,結合戰利所獲西洋輿圖,拼湊爲今天下輿圖,陛下可以看見地圖上許多地方是新近增添,凡天下有力之國,皆已加入這場發現天下的角逐之中,他們的技術都在進步,陛下生于皇明此代,大明不能做被人發現的那一個,要做發現别人的那個。”
小萬曆似懂非懂,颔首笑眯眯地掂掂日月袍大袖,把手露出來指着渾天球道:“朕已經發現他們了!”
“你是說,朕這幅輿圖已經非常準确?”
“在現階段,這幅輿圖是大明最準确的天下輿圖,但臣以爲,陛下可以讓它更準确。”陳沐揚起笑臉,道:“南洋軍府一直用于征戰,在國内人手不足,近年來天時曆法已不夠準确,預測日食常有失測,應該編撰新的曆法,數學足夠進步,應該制定新的曆法,并進一步測量寰宇經緯,這不但有利曆法,也有利戰事。”
“今後世代,中國版圖将飛速擴大,現轄呂宋、新明地塊尚小,但随新明、幾内亞進一步開墾探索,版圖将倍之龐大,我們要有一份可供大明國土任何角落都能使用的準确曆法及輿圖。”
陳沐說完,對小萬曆拱拱手道:“臣說完了臣對輿圖的看法,陛下也該說陛下對道德經的看法了。”
小皇帝眨眨眼,道:“這就完了?”
“還沒完,你還沒說朕制這輿圖合不合用,可不可能,太後看見這圖便讓人燒了,邊角都燒了才被朕苦求着搶回來;太傅則讓朕謙虛好學,多思慮治國方略,不要去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怎麽你?”
陳沐笑了,他當然知道萬曆想聽的是什麽,他也知道别人說别人的話目的在哪,他道:“太後是陛下的母親,太後可以決定陛下學什麽,不學什麽;張閣老是陛下的老師,閣老可以規勸陛下學什麽于國家有利。”
“太後與閣老教導的都是對的,但這并不意味臣要再把那些對的規勸再重複一遍,陛下以年幼之軀便能制出這幅圖,即使是臨摹謄抄,所耗精力時間沒有半年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有這份聰慧與堅毅,太後與閣老的約束規勸自然會記在心裏,懂得皇帝的責任,在下認爲已不需臣再去規勸。”
“臣以爲如果先帝還在,看見這幅天下輿圖一定倍感欣慰,會多加鼓勵,陳某身爲朝廷重臣,理應僭越,代先帝告知陛下一個道理。”
陳沐說着,從绯袍大袖露出手來,拾起一塊餡餅緩緩咀嚼,這餅不比山珍海味,其實味道隻是尋常,但這是隆慶皇帝生前最愛吃的餡餅。
“先帝接手的大明帝國風雨飄搖,内有财政赤字,外有南倭北虜,各地叛亂層出不窮,将校分身乏術,賢臣殚精竭慮,皇帝束手無策,稍有不慎,分崩離析。”
“而陛下接手的大明,國内改革初見成效,倉禀足兩年之用,糧食産量逐年遞增、軍事技術飛速發展、商業活動空前繁榮、文教娛樂數不勝數。帝國将士攻守勢易打進倭寇老家,塞北鞑靼種田養羊不敢再言寇邊,皇明艦隊縱橫四海所向無敵——這是天下最強大的帝國。”
“大明是一艘船,船舵握在陛下手中,臣要代先帝告訴陛下的,是對重新煥發生機的大明帝國來說,沒有不可能,隻有一個問題,君王要率領他的子民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