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貴覺得自己的心竅一定是被凍壞了,否則怎麽會聽信陳沐說的,帶醫治天花的藥物與醫生到這來。
天花?
啥花到這都他媽凍死了!
在萬曆二年末,遠征亞墨利加的總兵官麻貴萬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島被狗馱雪橇拉回望峽州,倪尚忠已經不在那裏了,他們準備一年有餘的遠征軍、辎重隊,隻剩下幾百旗軍等着開船,當旗軍再回到慶祝新年即将到來的北亞墨利加,大軍撤入日本參戰的消息給予苦中作樂的旗軍迎頭痛擊。
“榮祿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倆就是從一品了,如果這個官職不是‘死後’得到的,他們會很開心。
他們兄弟爲帝國所效忠誠值這個官職,但麻貴卻并不認爲他們立下的功勞能配得上這個官職。
忠誠無價,但功勳有價。
他們爬冰卧雪忍耐饑寒是忠誠,但這并非功勳,實際上他們并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遠不及他們出海時的目的。
誰不會動搖呢?
如果不是爲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可能,與這個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的榮譽,還有什麽能讓本該在帝國長城之下享受榮華富貴的将軍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縮在奇怪的冰屋裏飲鹿肉湯?
幾個月來,長途跋涉跨越冰河抵達北亞墨利加後面臨人類難以承受饑寒,讓每個明軍将士都成爲哲人,饑餓與寒冷讓他們的身體不願再多做一絲一毫的動作,頭腦卻前所未有的發散。
當前途與歸途同樣塵封在九尺冰蓋下,入眼盡是白茫茫一片,他們别無選擇去思索生命的意義、生存的意義。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誰?我在哪?我怎麽到這來的?我到這兒來幹什麽?我爲什麽會到這來?我又該去哪?
哲學起源于疑問,這支大明殘兵有他媽太多疑問了。
就連麻貴都開始懷疑,土著冰屋裏,明朝總兵官語無倫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經七個月了,我問古達北方的冰什麽時候能化,他告訴我,從他出生北邊山上的冰就沒化過,他已經他媽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沒化過!”
古達的名字是麻貴起的,是生活在這邊上千個‘女真人’裏年紀最長的老者,這兒的人沒有群居習慣,也自然沒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則隻有兩個人,生活在廣袤的群島上,忍耐寒冷與世無争。
麻貴猜測他們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沒有農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這一樣,要分成各個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獵,才能找到足夠的食物。
古達是上百個家族中最見多識廣的獵人,在迷路時最遠去過北方六百裏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這事任何一個大明旗軍都知道,比起土人他們更近見多識廣,越高的山越冷,山頂的雪是不會化的,麻貴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爲這事失态,這隻是使他崩潰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貴本身就像利用這種崩潰來大喊大叫,釋放心中的壓力。
罵完了,麻貴揮舞着拳頭無端發洩着身上的力氣,終于像耗盡所有力氣般癱坐在鹿皮毯子上,對他的哥哥無奈道:“你知道最譏諷的是什麽?這些生在冰天雪地裏的人對我們很尊敬,不是因爲大明,不是因爲官職,不是因爲兵器,是因爲我們從北方來。”
“在他們所有人裏,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除了古達,沒人能在漫天風雪裏從北方活着回來,我們走了一條本地人都不會走的路,而且還活下來了。”
麻貴說到這,被寒風凍傷的臉沒有絲毫驕傲,再沒人比他自己清楚,他們能活下來除了有些幸運,更多的則是先前一年有餘的準備,除此之外這次跨越冰河是一場隻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現在呢,現在怎麽辦?”
麻錦攤開兩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現在已經不能在身上找到絲毫大明将軍的模樣,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樣,手掌蜷縮在厚厚的鹿皮襖内,道:“朝廷以爲咱們死了事小,一封回報書信就能說清,但望峽州兵馬已經撤向日本,朝廷接下來調令可能是讓我們也回去。”
“就這?探出兩條路,亞墨利加北是無邊冰原,一條在冰封時備足冬衣糧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達;一條跨海踏島,乘船換騎六千裏,有驚無險?”
“我不覺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寶太監出海,也有什麽都沒找到的時候,但我不希望我們是第七次。”麻錦這樣反複無常,麻貴都習慣了,冷天容易讓人心竅壞掉,尤其在人們還不認爲是腦子在控制一切的時候,麻錦接着說道:“朝廷那些官吏什麽都不懂,我們失蹤,他們就把艦隊撤去日本。”
“兄長昨天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昨天麻錦還在勸麻貴回去,好不容易麻貴接受了回去的準備,聽麻錦這意思又變卦了,他不由得譏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長你懂,你懂你跟我說說,咱當然可以繼續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說不回去,但必須要找到點什麽再回去。”
麻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找到些什麽,他伸出隻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往外蹦,道:“找到幾萬個人?找到座金山、銀山?或是找幾萬頃能種的地?别管找到什麽都好,不能無功而返。”
“陳帥下南洋,他在呂宋找到人、找到金礦、貿易弄去一大堆東西;咱不說找到多發财的東西,但必須要找到些東西,不然就是咱倆的問題了。”
說真的明人遠航探險,太詭異了。
最困擾麻貴的不是沒找到什麽,而是陳沐究竟想讓他們找什麽。
大明缺什麽?
涉及到個人,什麽都缺;但在國家的層面上,這個帝國什麽都不缺;甚至就連一直以來陳沐上輩子帶來的印象覺得大明缺鐵,缺好鐵,其實也一點都不缺。
他覺得缺,是因爲在他來之前的那個年代區區一個寶鋼一年就産出六七千萬噸粗鋼,那麽大的産量與需求量當然缺,可現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夠大明帝國冶煉三百年。
隻可惜,陳沐與其他人的認知差距最大的問題就在這,他想讓這個強壯并初顯老态的帝國完成時代跨步,在這種體量下想率先跨出這一步,便決定了要鲸吞天下,也決定了在他眼中是什麽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體執行使命的人,他們不免疑惑——明明,什麽都不缺。
“過了上元節。”麻貴咬着牙下定決心,道:“伐木造船,這邊的海岸快解凍了,到時候我們往東走,向南已經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