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遠穿着一身米色棉布縫制衣裳,盤領右衽,袖有束帶,衣擺腰下一尺、小腿亦裹行纏,戴頭巾、棉口罩、布手套。
紮寬布腰帶,攜腰包、背包,腰包附數個藥瓶囊與三柄小刀鞘,爲三種制式軍用金創外傷用手術刀,背包則附透氣棉布所制簡易繃帶、淨手巾、手術圍裙及各類藥物與手術用具。
兩袖幫手帶皆以赤染布,以墨書醫,胸口縫一方布,寫明所屬編制,标明身份。
老醫生換新裝渾身不自在,滿面苦大仇深對陳沐問道:“大帥,這行頭,可行?”
“行,太行了。”陳沐倒是滿意得很,道:“所謂儀制,就是禮儀制度與具體規定,要讓人知曉制度,先要從儀态有所區分,之前的軍醫雖已有技藝,但看上去就與尋常百姓無異,如今這樣,精神利落,關鍵是幹淨,幹淨就能防病害于未然。”
“軍醫的具體章程你看過了,回去看看有什麽不足,增添上去,再報給我,沒有問題就派人謄抄,随後發行醫匠之間,設爲軍中定例。”陳沐對程宏遠道:“别覺得這衣服太嚴實,捂嚴實了才能防蚊蟲叮咬,戰場上你們是旗軍救命恩人,必須要顯眼一些……有什麽覺得不适的地方?”
程宏遠看陳沐這副自得神色,也不願與他計較許多,隻是擡起自己帶着白手套的兩隻手,道:“别的都無妨,隻這手套,行外科時開刀切患,隻怕影響活動。”
“大帥所言消毒,老夫也考慮過,可否平時不戴,待到用時再戴,否則平時就髒了,到時再給旗軍手術隻怕更糟,還不如不戴。”
“對!”陳沐接連點頭,高興地在帥帳中踱步幾圈,這才道:“就是這樣,平時不戴,洗淨收入腰囊妥善保管,待到用時再拿出來戴好——既然這身行頭沒有問題,我這就下令讓增造,旗軍隔離,如何?”
“大帥該吃藥了。”
陳沐正說着,程宏遠便遞上酒湯與藥丸。
馬六甲新送來的藥草,程宏遠與他的徒弟們趕制,因爲這種截瘧丸短,他得一直吃,有時爲了吸收藥物還要飲上一點酒化開藥力,令他不勝厭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瘧疾,但藥還要吃。
酒混藥丸飲下,才聽程宏遠道:“藥草送來及時,大多旗軍保命無虞,三座隔離營房備足除蟲,陳帥說的傳染也被遏制,不過治愈至少還要七日,從昨日起旗軍用藥,整整晝夜都沒人自刎了。”
自瘧疾在軍中爆發以來,頭幾日隔離、防蚊蟲不及時,讓瘧疾在軍中肆意傳播,等到發現已經有近千人感染,高寒高熱,随後患病營房隔離,短短十日之間,他麾下各類病亡旗軍已近三百。
幾乎快要趕上他與莫敬典交兵數月陣亡旗軍總和。
先是藥物未送至,有人發燒把腦子燒壞,傻掉瘋掉;随後是有人發病時抽筋,狂怒叫喊中抽筋抽死。
恐慌不單單在隔離營房傳播,更在三座營地那些健康的旗軍中流傳,各類謠言滿天飛,又說他們殺人太多糟了報應、也有說是厄運纏身、甚至說是莽應龍咒他們,因此出現了傳播謠言擾亂軍心被軍法殺掉的。
沒得病的都怕成這樣,更别說已經得病的,有人從隔離營中逃跑、有人卷了戰利趁夜離營,被巡營哨兵抓到都是個死。
還有幹脆在隔離營裏自殺的,到藥草送到前兩天,晚上人還好好的,到早上旗軍去送飯,不是這個營房有人上吊了、就是那個營房有人偷偷抹了脖子,最多一天單單因爲這個便死了二十三人。
那兩天辎重裏的藥物不看管用不管用,但凡醫方裏對症,陳沐就往自己肚子裏灌,旗軍的情緒一樣影響到他,他也怕自己患上這樣的病。
灌完上吐下瀉着就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往隔離營地裏鑽,挨個給患病旗軍鼓勁,告訴他們自己一定會救活每個人,讓他們千萬不要觸犯軍法、千萬不要自殺。
瘧疾真正殺死的旗軍,其實隻有三十多個,更多的是恐懼與絕望,那些處在絕望中暴怒甚至神志不清的旗軍甚至會對率領他們作戰的大都督刀劍相向,要不是杜松率親兵護持得當,好幾次陳沐弄不好都要死在自己的兵手裏。
沒有藥,除了那些沒有一丁點實際作用的保證,他什麽都做不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必須要去隔離營房,五次三番地去,那是藥草送到之前,他唯一能保住更多部下性命的方法。
直到藥草送到,第一批藥丸送入隔離營,有人因治療好轉,這才徹底穩定住患病旗軍的情緒,并不是說藥物能絕對治療好每個旗軍,但至少他們能看到一點希望,程宏遠給陳沐交了實底,即使有足夠的藥物,也還有至少一成旗軍救不回來。
但這也足夠讓陳沐心裏松了口氣,有希望就好。
喝了藥,陳沐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才對程宏遠道:“這次隔離旗軍,治療瘧疾的方式,要流傳下去,不但流傳在軍中,還要寄回國中——這還是通過蚊蟲傳染的瘧疾,往後我們會遇見真正的瘟疫。”
歐洲人送到美洲的天花、還有将來會在中原大地爆發的鼠疫,都比瘧疾更爲可怕。
但在這次小規模瘧疾爆發中,有很多值得以小見大的東西,比方說遏制恐懼傳播、隔離病患、掐斷疾病來源、對症藥物與糧食輸送及時,哪個步出現問題,這區區一次小範圍的瘧疾,都會演變成大範圍的瘧疾傳播。
如果他們在這種時候退軍,更是很有可能将瘧疾帶回南洋、帶回廣州,接着使病患進一步擴大。
“盡可能多救下旗軍,他們從軍數年,不是爲死在瘧疾手裏的,我需要他們活着,他們的家眷也需要他們活着。”
就在陳沐起身走出帥帳叫起杜松等家丁準備再入隔離營時,他收到一封海上傳來戰報,這封戰報如烈酒化藥般化開陳沐眉間愁雲。
“武橋赢了,廷達率衆穿火海攻城關,奪下要塞!他們已拿下河口,行船河上威脅白古城,等我們的旗軍病愈,就可兩路齊進攻下白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