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龍面色慎重,微微眯着眼睛,用他耳濡目染葡人的要塞工事分析着海岸對他們的威脅。
不是他膽小,如果一定要給這種情緒定個名字,或許應當叫‘陳沐後遺症’更爲合适。
整個南洋都沒誰擁有操持戰船強攻要塞的經驗,外人的要塞,他們唯一見過的就是陳沐用幾船貨物換回葡萄牙人修築的馬六甲要塞,如果單是如此,沒人會對岸防要塞感到害怕,問題出在他們是陳沐的部下。
雖然沒攻打過要塞,但他們每個人都親眼所見,他們的主帥陳沐是如何修築要塞、又是如何分布防衛的。
那些廣泛分布在民都洛、馬尼拉、濠鏡與衛港的媽祖娘娘廟與龍虎真君道場火力強盛到令最勇猛的戰将停下腳步。
這種慎重,與戰将個人膽魄無關,僅與其閱曆有關。
倘若此時立在赤海艦甲闆上的不是鄧子龍,而是在日本炮轟佐嘉城、父可敵國的陳八智将軍,才不會管什麽岸防。
“這塊土地真神奇,莽應龍父子對佛塔像着了魔一般,他要是把這勁頭用到修炮廟上,恐怕陳帥騎上白妹都趕不上。”
鄧子龍放下神目鏡,擡起手掌向前揮動,對旗鼓手道:“傳令前軍,疊陣近港;運兵福船押後爲奇兵,準備跳蕩。”
疊,交替之意,疊陣爲衛所軍主要學習陣法,屬正軍堂堂之陣,各陣相距六七步,前陣聽鼓前行數步而止,侯後陣前行數步,再侯前陣交替掩護進軍,故稱疊陣。
海戰中南洋軍府通常以線陣舷炮主攻,環擊而上,那是陳沐的慣用陣法,也是南洋海軍所用,不過強行攻港,還要靠堂堂之陣。
當然,海上疊陣與陸上有所不同,間距、交疊方式皆有異處。
距白古河入海口三岔河灣要塞尚有七八裏,赤海艦艉樓旗手登高而揮,鑲龍角旗招展下令,臨近兩艘赤海級戰艦鼓樓得令,精赤上身的力士鼓手奮力揮動鼓槌。
咚!
數座商音戰鼓同發一聲重音仿佛砸在海面,緊跟着羽聲鼓又是一聲,重重敲在旗軍心中。
其後,鄧子龍親登鼓樓,揮角旗号令鼓手,鼓聲随之變調成樂,綿延不絕。
西方四支前軍船隊,各隊兩艘五百料鲨船,四艘二百料小鲨船,合主将千料大戰船,大小二十五艘戰船聞聲而動。
前軍将領指揮使石岐所乘千料六甲戰艦三根桅杆于陣中升起蝴蝶帆,宛如海面巨獸張開大翅,正映着水線以上平頭船首面那副巨大雕刻上漆的鲲鵬出海圖,各隊先後操帆交替撲向白古河灣要塞。
沒錯,鲲鵬出海圖,那艘千料巨舶,是邵廷達的座艦。
誰都不知道莽虎将軍爲何鍾愛那副有吉祥寓意的船首,南洋指揮使一級将官座艦如今都已換上千料大艦,以石像木像制船首翕然成風。
就像婁奇邁的赤海級座艦船首就有一樽鐵骨水泥像,覆蓋鐵面甲戴鐵兜鍪的明軍将領頭顱微微颔首,盔槍挑起飛揚跋扈。
邵廷達都已經變成南洋軍的老派将軍了,因爲有五百戶刀斧手的緣故,他部下旗軍火器不足四成,裝備率最低,取代鄧子龍成爲最喜好冷兵格戰的将領,還有那副在南洋戰艦中獨樹一幟的平頭鲲鵬出海圖,已成爲其象征。
知名度不亞于婁奇邁的鐵将軍艦。
正因如此,抱兜鍪提入鞘鋼刀的邵廷達此時隻能立在大福船上望着石岐開着他心愛戰艦向港口漸行漸遠,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囔道:“他娘的,說書的駕俺的船不心疼,鲲鵬出海圖八成又保不住了,老子想大展鴻途怎麽就這麽難?”
在他周圍,九艘載兵近百的福船前三後六于海上排開,他部下八百餘旗軍此戰的使命不是别的,正是戰事中最危險的跳蕩,爲此人人内鎖甲外胸甲,這場仗未必要他們參與,一旦鄧子龍下令他們出戰,就不必再去想退軍了。
扣好兜鍪頓項,石岐前軍船隊開出約有二裏,身後中軍戰艦鼓音變調,邵廷達将戰刀抛給幹兒病秧,登上福船艏樓掏出神目鏡邊瞭望邊張開五指向前推去。
鄧子龍下令了,全軍維持陣形向前推進五裏。
船上響起一片升帆操舵之音,邵廷達隻瞭望片刻便幹脆将神目鏡插進艏樓擺置物件的缺口,牢騷着回身下令道:“就是個破石頭寨,能看出個鳥……下令所有人檢查甲胄提好刀斧手铳裝彈,铳手。”
莽蟲拍拍腦袋,他也不知道能對铳手下什麽命令,又不好意思忽略掉他們顯得好像開戰前夕要讓铳手自生自滅,幹脆擡手道:“铳手都給俺把船上接戰短兵帶上,攻城砦鳥铳不好使,我邵廷達的兵,就是鳥铳手也能掄死仨!”
端着養父戰刀的病秧兒聞言重重點頭:“父親說的是!”
立在一旁的随船副千戶鄭松在艏樓下聽見這對父子對話,生硬地憋着面上笑意左顧右盼——病秧兒這個爹啊,孩子這麽大歲數不給人家起個正經名就算了,麾下鳥铳手都配上铳刺了還讓人家上陣帶鋼刀砍斧,還打定主意讓旗軍拿铳掄人……當還是他爹做旗軍那會麽?
鄭聰可聽他爹講過,早年黑山遇匪,陳帥是真當過近戰鳥铳手的。
遠處三岔河岸石寨傳來炮聲,艏樓上邵廷達猛地抽出神目鏡再度向前望去,嘴角帶着歡喜,戰鬥的進程終于進行到他能看懂的時候了!
還是稍晚了些,葡萄牙人爲莽應龍修築這座白古要塞是爲防備西面阿拉幹海盜的,囤積大量火炮,一時齊發煙霧彌漫,莽虎将軍未能看到火炮齊放,等他端起神目鏡隻能見到裏前軍還隔着老遠的海上被炮彈激起點點浪花。
邵廷達心裏唯獨的那點忐忑不見了,張口對羊兒笑道:“去傳令吧,這場仗咱跑不了,就這火力,俺的鲲鵬出海圖算保住了!”
炮彈打進水裏的浪花還沒船舷高呢,這有啥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