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滿天,夜風吹來海岸的鹹味也帶來涼意,手按窗棂出神望着遠處的陳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沒有回頭,隻是擡手把人攬過胸前,手掌輕輕覆在懷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頭用力嗅着對方脖頸的氣息。
長久,他才開口道:“小孩出生時,我可能在緬甸。”
顔清遙并不擡頭,即爲人母,眉眼都舒展開來更顯溫柔,隻是幽聲說:“奴家一語成谶,說軍爺要在海外揚威,怪不得旁人。軍爺,等你出征,我想回廣州,去佛寺爲将士祈福。”
陳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動聲色卻甜在心裏,面上詫異地搖頭,稍稍後仰對上顔清遙不解的眼神鄭重其事地搖頭道:“萬萬不可。”
“龍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幹的那都是廣納信衆的活計,同行兒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陳沐非常正經地說着亵渎神明極不正經的話,把顔清遙逗得輕輕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龍虎真君,估計他不靈。”
“靈,龍虎真君顯聖了,問你想要黑珠項鏈還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個?”
“嘻!”
顔清遙撲哧地笑出聲,眼珠微微轉,道:“奴家在心裏告訴龍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麽?”
窗外月光照風吹青絲舞,陳沐看着顔清遙不說話,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張開兩手道:“龍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着他在懷中一摸,火石輕打引燃壁挂紅燭,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飄忽的燭火光下,雕蝴蝶趕花檀木盒裏靜躺首飾,镂空銀鑲玉桃心黑珠項鏈、镂空金鑲玉分心白珠項鏈一雙,銀抽花喜鵲黑珠指環、金累絲牡丹白珠指環一對。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門銀作禦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歡吧?”陳沐裝模作樣地癟着嘴道:“我可喜歡了,好看呀,過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舍不得給你。”
“禦前作坊!”顔清遙正高興呢,看着兩雙首飾愛不釋手,聞言突然擡頭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軍爺一直拿着?”
陳沐一本正經,揚着下巴倆眼依依不舍地瞅着戒指項鏈,指指點點道:“那可不,你看這首飾,皇室作坊是不一樣,工藝天底下匠人會的多了,但宮外頭沒這設計……鼓着嘴做什麽,我逗你的。”
“頭一次做這事,雖說不是偷,上下打點好,金銀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讓禦前作坊做東西到底是違制,怕宮裏追究,可比打仗殺人害怕。”
臉比城牆厚的賽驢公在家人面前從不掩飾自己的慫,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還好好在指揮使位子上呆着,估計沒事。”
顔清遙聽明白了,一雙眼睛滿是疑惑,合着事兒是讓徐爵給辦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這麽害怕做什麽?
“小心使得萬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陳帥爲自己托人打首飾的精明而暗自竊喜到眉飛色舞,道:“人不能總幹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點這些事刺激呀!”
顔清遙看看首飾,眼神說着無可奈何,看看陳沐,臉上寫着關愛智障。
“軍爺不是說不和緬甸打麽,聽紅薯說把老劉家兒子都擠兌走了,劉哥兒來的時候趾高氣揚,回去一聲不吭的。”新首飾的喜悅也擋不住戰事将臨的擔憂,顔清遙道:“怎麽還要打,還要親自出征。”
“擠兌?”
陳沐輕笑着搖頭,“我可沒擠兌劉小刀,你知道西夷的醫師麽,就腳疼剁腳頭疼剁頭那種,朝廷地方官吏對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氣,其實隻是小家子氣,這種氣概不改,我爲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沒有用。”
“一個民族要多偉大才能既有雖遠必誅的氣魄,也有天可汗的豪邁?縱然國破,這種氣質會隐藏數十年上百年,但它不會消失,北京城裏滿地丁字路口是爲了城破後蒙古騎兵跑不開馬,以阻擊他們——我們活在一個被戰争改變的世界,戰争也必将改變接下來的世界。”
“我說劉綎說劉顯,是想讓他們更加慎重,并不是我不尊重他們,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們,但不想讓他們知道。”
“那塊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對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強得多,和他們作戰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須親自出征。”
“但,就像關島一樣,你招林滿爵回來,陳将軍鄧将軍都在,他們就能赢。”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懷疑陳沐的作戰能力,顔清遙也不會懷疑,她隻是擔心道:“軍爺不必親自出征,軍府難道不要運籌帷幄?”
陳沐向窗外望了一眼,軍府衙門不遠處的宅邸裏還亮着燈,他攬着顔清遙,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覺,你看老頭兒還沒睡呢,軍府有人運籌帷幄。”
“我要改變那片土地,必須了解它,真正的了解沒有别的辦法,隻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了解就無從改變,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與最多的國土,那有久負盛名的占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養活數百萬人。”
“何況,我不能把年輕人推上戰場,自己卻安坐後面,一字一句讀着戰報,難道當初的你願意嫁給一個這樣的我?”
顔清遙毫不猶豫地點頭,其實她心裏清楚戰前一切勸阻都是徒勞,但她還想試試,她說:“奴家願意。”
這倒使陳沐始料未及,頓了頓才結巴笑道:“我,我一直以爲你嫁我是因爲我勇敢,沒想到是因爲我英俊,唉。”
顔清遙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擡起頭道:“軍爺,奴家現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赢了。”
“爲什麽?”
“莽應龍兵器不行,傷不了你,尤其是臉。”
陳沐把手攏進顔清遙發間,心滿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願意拜,明天早上我會下令北港加築兩座媽祖娘娘廟,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陸的消息傳回來,你就拜娘娘身後的炮,它們是我的好朋友。”
關窗的陳沐最後呼吸着夜風,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釋重負。
如果兵敗,三十六座炮廟連成一片組成岸防工事能爲大明保存這座海外金礦島,也能讓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萬事大吉,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