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海灘上,衣甲雜亂武裝齊備的營兵押赤膊的美洲戰士手提肩扛甚至推着炮車架向小舟上運送所掠辎重,他們餓怕了,一丁點糧食都沒落下。
如果李旦在場,一定對他們的戰利大感驚喜,義父派他出海尋找‘黃的’,就在其中。
林曉叉開兩條腿萁坐在屍首上,兩塊石頭壓着筆記,一手提南洋造炭筆記錄戰事詳情,嘴裏也不停,攥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裏啃着。
東征關島給林曉帶來的後遺症,就是總覺得餓,哪怕剛吃過一餐不久,腹内飽腹感還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滿爵的話說,沒餓到啃死屍大腿,已經不錯了。
留守三座營寨的敵人很少,少的十數、多的數十,且大多是沒有火器甲胄的原始戰士,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打敗。
這一次,林滿爵他們沒有将敵人全數殺死,收攏了十幾個美洲俘虜,在船上這段日子,林曉教授最早的俘虜學了一些簡單漢話,當他們可以簡單交流之後,黑金剛願意幫他們收攏俘虜。
大虎大雕命不夠硬,最早七個戰士,在缺少藥品的情況下身有铳傷的六個沒挺過去,隻有額頭擋铳子的黑金剛活了下來。
一直到前幾天,黑金剛才讓林曉知道,其實雙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着他們。
阿茲特克人在戰後作爲俘虜非常尋常,隻不過在美洲的俘虜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犧牲者,明軍把黑金剛養得肥肥而且補上爲了殺掉他祭天,這讓他非常感激。
在他們的文化中,勝利者把神明強加給戰敗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來的機會,爲他們而戰也是很好的情況。
黑金剛對林曉可謂言聽計從,唯獨一點,大塊頭對穿铠甲、用長刀非常抵觸。
抵觸也沒用,不論林曉還是林滿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學會點漢話的黑金剛在戰場上被人打死。
“戰場,你,殺死他們,不打暈,不俘虜。”
林曉對黑金剛這麽教着,合上筆記放進背包,他道:“你不殺他,他殺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剛懵懵懂懂,他發覺這些自稱大明部落的人對信仰神靈一點兒都不虔誠。
連俘虜的心髒都舍不得獻給天神,還好意思說自己敬天信天?
“斷了?”
林滿爵擦着臉上血迹,提鳥铳虎虎生風地走來,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後腰黑曜石匕首,随時準備應對突襲的黑金剛,對林曉道:“回去給他打根長柄鐵瓜,弄柄四尺斧頭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曉給黑金剛弄了一柄腰刀,但這家夥僅僅用了一次,後來繳獲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家夥事兒,攻打第三座營寨時第一個沖進營地,砸翻兩個美洲戰士後追着帶隊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給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撐不住那種揮擊,沒等打完就斷了,最後是黑金剛撲上去抱着人家高頂盔往石頭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裏頭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後來就算不抱着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兇悍程度讓林滿爵暗自咂舌,這也從側面印證,他留出活口的決定是正确的。
像這種身負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飛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當他把大明想象成一個部落時這種近乎天然的歸屬感——絕了!
“叔父!”
見到林滿爵過來,林曉連忙起身,拽着黑金剛笨拙行禮,臉上揚着笑意問道:“三座兵營都打下來了,我們是過去與大帥彙合?”
林滿爵擡頭看着海天相連壯闊紅雲,沉沉歎出口氣,幾個月朝不保夕的孤島生涯讓已近暮年的男人顯得蒼老,他緩緩搖頭用既帶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語氣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軍在西,港口炮聲昨日平息,但大帥還未攻占港口,總攻,估計旬日之間呀。”林滿爵說着坐下來,随手把屍首眼睛蓋上,腦袋撥到一邊,腰囊裏取出煙鬥向海岸點去,道:“百四十人,三兩條小船,開過去要麽仗打完了、要麽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還是往東北走,這是兩處糧倉。”林滿爵攥着煙鬥吃了一口,掐着指節算着說道:“我們探過,島東邊有囤糧,港口不知有沒有糧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衆不可力敵,我們可以去北邊把糧倉打下來。”
“即便打不下來,也能探明兵力。”
林曉詫異地看了林滿爵一眼,他能感覺到,叔父不單單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釋,解釋他爲何要這麽做。
但這是沒有必要的,林滿爵是他們的首領,說去做什麽,他們就會去做什麽,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釋。
“侄兒明白,這就去準備。”
“等等……這,穩妥麽?”
林曉收拾東西就要去傳令,被林滿爵叫住,用極快的語速道:“攻打糧倉,港口必救,可爲大帥造出戰機……”
已經起身的林曉笑了,緩緩坐下道:“叔父自有決斷,不必給小侄解釋,正是叔父決斷才讓我等活下來,深陷孤島敵軍重圍之中,若無叔父,我等早已全軍覆沒,何能等到大軍來援,就算以天行時疫毀島,那也是對的,隻有瘟疫能讓我等以百人之衆無力之軀殺敵數千。”
“若叔父當時是讓侄兒帶人拖屍,您率船隊返回,侄兒也會把此事做好,當時軟禁叔父,隻是不想讓您以身試險行必死之事。”
“因爲我沒有材力把他們帶回去啊,能帶他們回家的,隻有您。”
林曉自覺說出許多難爲情的話,對林滿爵躬身拱手行禮,最後揚起笑容帶着亦步亦趨的黑金剛轉身離去。
剩下林滿爵坐于屍堆,端着煙鬥一口一口吃着,等背影漸行漸遠,這才緩緩點頭攏着粘粘血迹的胡須望向天邊殘陽,笑了。
每個人都需要有人爲他搖旗呐喊吧?
林滿爵看到了,他在腳下碎石灘磕淨煙鬥,收緊腰囊提铳向岸邊走去,踏向他心中在關島的最後一戰。
“最後一戰,一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