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隆信兩隻眼睛瞪出不一樣大小,聽着家臣回報面部表情極爲精彩,張開的嘴都忘了合上。
他與鍋島直茂的想法其實一樣,都以爲這幫人是島津軍呢。
雖然松浦隆信也覺得島津家要是真過來肯定是要揍他的。
在他聽到的傳聞裏,也就隻有薩摩藩的野人才有讓精銳的龍造寺軍一觸即潰的實力,現在聽到來者是明軍,松浦隆信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好幾圈。
整個九州,要說哪個家族對明軍最抵觸,那大概就是龜縮在平戶島上被各方勢力輪番壓制毫無存在感的松浦氏了。
他們家族和元軍打過、最早組織倭寇爲報複元軍去中原搶掠,維持長久的倭寇傳統。因此聽到明軍二字,心中驚悚的松浦隆信直接下令召回城外軍隊就地修補城砦準備據守投降了。
先據守,再投降。
但要說整個九州哪個家族又對明國最有好感,其實也無疑是龜縮在平戶島被各方勢力輪番摩擦的松浦氏。
而且這個家族裏最親近明人的就是當代家主松浦隆信。
上一個和他有過很深接觸的明人叫汪直,就是大明海寇總首領,把鳥铳和葡萄牙人帶到日本的汪直。
松浦隆信曾在平戶給汪直修建了華美住所,後來還因爲汪直來日本經過五島自号五峰船主,幹脆把五島交給他駐軍修港,以招攬更多明國走私海商到平戶貿易。
那是平戶也是松浦隆信最輝煌的時刻,在汪直活着的最後幾個年頭裏,借由汪直引來的諸多明商使平戶港空前繁榮,經濟上的繁榮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平戶松浦氏的軍事力量。
更多的鐵炮與财富,讓松浦隆信有力量統一松浦家,适時介入一族志佐氏内紛,支援女婿志佐純元,使女婿掌握主動,控制志佐氏;介入親對馬宗氏的波多氏與家臣日高氏的抗争,借機大破波多氏,取得壹岐,構築松浦氏最大版圖。
然後,汪直就被胡宗憲殺于獄中。
是時空前繁榮的松浦氏借助聯姻等手段,穩住大友、龍造寺,卻不能阻止平戶港的經濟頹勢。
沒有汪直,沒有明商,但平戶還有南蠻貿易,平均每年有五艘葡萄牙大船到平戶貿易,但失去汪直這個盟友的松浦隆信對葡人而言是非常弱勢的,準許通商的同時也要準許傳教。
佛教徒與切支丹的矛盾日益加深,爲維持統治松浦隆信隻能把傳教士逐出領内,結果就是布教長托雷斯說他背信棄義,讓南蠻船不要再來平戶。
商人嘛,隻要有利潤,傳教士也不能限制他們大多數,所以雖然南蠻船變成一年一艘或兩年一艘,還是有人來貿易。
然後就到永祿七年,也是嘉靖四十三年,切支丹大名大村純忠在長崎開港了,這無異于汪直死後上天再給松浦隆信當頭棒喝,平戶港算徹底衰落,隻剩下老弱病殘的倭寇與日漸垂敗的平戶港口。
沒有明商、沒有南蠻商,松浦家要窮死了。
鑒于以上原因,松浦隆信對明軍神不知鬼不覺地登陸平戶并在他眼皮底下與龍造寺家開戰,是抱以極其慎重之态度,他沒有選擇立即與明人接觸,而是派人前往五島尋找流落日本的明國海盜。
這幫人在他打仗時沒有出現,現在仗打完了總該爲他派上些用場吧?他們該去爲他探明城下駐營軍隊的來意。
說起來松浦隆信也納悶呢,他的倭寇呢?
他數量龐大戰力強悍的倭寇呢?
其實不用找,他的倭寇不是有意抛棄他,隻是被吓到了。
在他們駕着關船與小早一路趕來馳援家主的路上,統統發現在離平戶港不遠的海灣裏停靠着一支可怕的大艦隊。
一群戰力強悍、裝備精良的倭寇,見到龐大的明國戰船,他們會幹什麽?
搶。
搶的結果呢?
連人帶船都沉到海底喂鲸魚了。
目睹驚悚一幕的倭寇與浪人們在海上遊曳,根本不敢登陸平戶,召集各處倭寇退了回去。
在他們之中有相當數量的明人海盜,他們遠離故土并深畏明軍,毫不猶豫調撥船頭将這消息捎回五島。
在松浦隆信等待親信的時間裏,陳八智并不悠閑,依靠草野城一戰大緻摸清龍造寺正規軍的戰力讓他對此次出行輕松許多,當即向岸邊停泊船隊下令,兵馬四出。
海上僅留一部千戶留守船艦,兩部千戶在岸邊尋找合适地帶搭設棧橋,另一部千戶分十部率軍西掃,自沿海搜尋島嶼。
其實這些動作都是多餘,平戶島僅有松浦氏一家,爲應對龍造寺自肥後殺來的兵勢,平戶所能調撥之兵力皆集結于松浦津草野城,來不及趕來的也都在海外諸島,平戶沒有任何敵對勢力。
一等就是三日,陳八智的旗軍在距草野城不過四五裏的距離安營紮寨,城裏的松浦氏則嚴陣以待,但雙方都保持克制與矜持,誰都不想先派人向對方溝通。
在這種詭異的平和裏,逃進山中的城下町百姓回到家園,不少人認爲是明軍爲他們驅趕敵人,以爲是大名松浦隆信請來的救兵,故報以極高好感,專程送來些米和蘿蔔,甚至還教他們煮鹽水煮蘿蔔,然後磨成糊糊摻少量米飯吃——老百姓都吃這個。
這讓陳八智收集到更多情報,平戶百姓對大名請到明人援軍絲毫不覺得奇怪,最奇怪的地方也不過是覺得他們的兵甲比平戶武士好的多。
陳八智在腦袋裏轉了好幾個彎才反應過來,平戶農夫所提到的平戶武士不是日人,是汪直死後流寓日本的倭寇及倭寇後人。
這些罪犯在這裏搖身一變,成爲不受當地大名控制的正規軍,唇齒相依,就像松浦四十八黨一樣。
他通過農夫之口得到松浦隆信的情報,松浦隆信也很快能通過同樣手段得到他們的情報,陳八智認爲很快就會有人來請他進入草野城。
這個節骨眼上,一艘來自廣東的戰船通過幾艘小鲨船引路,在陳八智還未修成的棧橋邊沿停靠,船上下來一名雖未着甲但腰胯戰劍的老将,這個人陳八智認識。
來人胡須已經斑白,正知天命之年,寬袍大袖對陳八智拱手道:“陳指揮,老夫王如龍,奉陳帥之命,助閣下讨平九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