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停戰,至多和雷加斯比開個小玩笑,不論西班牙人的艦隊會不會開至宿霧島北方海域,陳沐的海軍都隻能在馬尼拉灣歇着。
因爲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
鄧子龍說馬尼拉是左青龍,前朱雀後玄武,是來水有意去水有請,中居龍穴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
雖然陳沐聽不大懂,他也認爲馬尼拉是個好地方,從宏觀上去看,左右皆有大山脈來阻擋台風,雖然雲氣淤積會讓降雨增多,但風吹到這邊就會稍小些,相對破壞力也小些。
即使如此,台風還沒越過馬尼拉,陳沐就已經受不了了。
南洋衙門堡,由于是西洋城堡,而且屬于偏重住宅舒适的貴族城堡,城堡牆上開了許多大窗口,這個時代的玻璃并非那麽地透明,大多時候玻璃匠也不知道燒出來是什麽顔色,就造成南洋衙門的窗戶在陽光打上時花花綠綠,很是好看。
好看也沒用,大雨連着下了幾天,天色都是陰沉沉的,待到台風抵達馬尼拉,白日驟變黑夜。狂風将山地林間椰樹拔地而出,盡管馬尼拉地勢稍低,王城外的賓諾多也是瓦片紛飛,天空飄着百姓來不及收走的衣物。
王城有高大而寬厚的城牆,自奪取馬尼拉起,整個六月旗軍都忙着在城裏修建軍營,依城牆而修的軍寨此時派上用場。城牆擋住大風,七千餘旗軍屯在城裏,嚴令禁止出營。
陳沐的衙門堡裏也聚了三百多人,把整座城堡塞得滿當當。
這種時候再沒有一座城堡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哪怕睡在城堡過道打地鋪,也好過外面處處潮濕,除了有點黑。
台風過境,蚊蟲出洞,但凡有遮雨的地方就有平時不曾見到過的小飛蟲四處飛舞,黑暗裏飛蟲的翅膀被暴雨打壞,什麽都看不見,但凡有一點光亮就往上撞,把城堡窗台鋪上一層蟲屍。
“你倒是他媽的悠閑!”
陳沐的卧室栓了兩匹馬,一匹是留下來的安達盧西亞戰馬,渾身雪白,名字叫白妹,性格老實,這幾天被黑娃欺負壞了。别看黑娃個頭比人家小,白妹一離他近就窮哼哼,把人家吓得離他遠遠的。
可陳沐卧室就這麽點,白妹好大的個子隻能躲到角落裏去,留下黑娃像主人一樣圍着床閑着轉圈。
陳沐帶隆俊雄和幾個家兵把一些重要的書信、紙張搬進卧室,看見黑娃耷拉個大腦袋嗅桌子上的酒瓶,被陳沐敲了一下老實了,他轉頭對隆俊雄道:“火藥庫不漏雨?”
隆俊雄像陳沐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時一樣認真答道:“不漏,屬下在火藥庫睡了一夜,哪都不漏。地上不潮,地上、藥桶都鋪了蓋了漆過桐油的帳布,防水防潮,每間火藥房各派一個小旗盯着,絕對沒事。”
這是陳沐今天第二次問他這事了。
不是記憶力衰退,實在是暴雨下得陳沐心慌,他的火藥都屯在王城裏,暴雨來臨前把城裏西班牙人讓工匠修築的所有石堡檢查個遍,最結實最不漏雨的屋子用來屯放辎重,裏面重中之重就是七個火藥庫。
一怕潮,二怕炸。
潮了還好,等台風過去天放晴想辦法晾曬還能用,要是看管不當遇到撞擊或者什麽情況讓火藥庫炸了,那就有意思了。
爲了防這個,陳沐專門把火藥庫分了七個,即便如此每個庫房裏屯放的火藥依然稱得上巨量。
除了火藥,其他東西對他來說還真無所謂,不要說吹到馬尼拉的風已經不算大,隻是雨大,就算風能把他的船吹跑沒關系——從南洋港白元潔那傳回的書信,香山、南洋港兩個船廠,自上一批戰船造好後,已經不再造小鲨船,十二艘千料鲨船今年年底就能送到馬尼拉。
同時香山的船匠也開上琢磨聖巴布洛号的構造,等這批千料鲨船造好,應該就有新船設計圖出爐了,至少在陳沐寫給關元固的信中提到去掉艏艉樓的平甲闆結構,讓船艦重心更低,普遍用雙層火炮甲闆甚至三層,着重使用大口徑重炮。
陳沐有一個優勢,優勢在于現在技術條件下,全天下的技術難度尚不能抵消人力優勢,而大明,有用之不竭的人力,隻要有正确的方向,産能遠超他國。
單單依托廣州府,陳沐就有敢在東亞海面上與當今海上強國天下第一的西班牙叫闆。
當然,是束手束腳的天下無敵強國。
感謝奧斯曼帝國!
當陳沐在台風侵襲中躲在城堡裏瑟瑟發抖,在遙遠北方,七月中旬,裝載白銀與書信的漕船運抵通州,裝滿白銀的木箱由頂盔掼甲的上十二衛武士押運進京。
在高拱的府邸,閣老捧着書信端詳半天,擡頭看看院子裏高大的西洋戰馬,轉頭對邀來做客的張居正笑道:“讓他下南洋,是去對了,瞧這大馬,一绺雜色都沒有。”
張居正對安達盧西亞馬沒有絲毫興趣,他府裏也有,他點頭道:“仆昨日進宮面聖,與陛下說了遣錦衣入呂宋的事,還不知閣老的意思。”
“錦衣下呂宋做什麽,查他?”高拱把信放下,擡手壓在信上,轉頭看着張居正,表情了然語氣肯定,道:“是有人說什麽了。”
張居正颔首,坐得端正,兩眼微眯聽着隔院傳來的琴曲,眼睛都沒睜,道:“說他在呂宋侵占民田萬畝,目無法紀。”
“老夫也聽說了。”
高拱的表情不像是在說大事,倒像是在說笑話,“說什麽都有,說私藏甲械打造炮船,說是意圖謀反;還有西夷告到福建巡撫那,說他擾亂商路。以前彈劾雖說沒用,到底言之有物,近年來是怎麽了——彈劾大将私藏甲械,是一點心勁都不想用啊!”
張居正睜開眼莞爾笑了,緊跟着正色道:“錦衣要派。”
“派,廠衛一起派,挑幾個進士、舉人同行,過去不管别的,隻看賬目,看他報上來的與真賬是否相同,相同就不用管了,都留在那充南洋衙門吏員校尉,聽着他用,他這信寫得叫苦連天,正要人呢。”
“還說什麽,朝廷用不了的人、不好用的人,都放他那去,放到海外也不能給朝中搗亂,還能人盡其才。”高拱攏着胡須笑道:“回頭且看看,有那不合适呆在朝中的人啊,要有些才能,就打發到南洋。”
張居正緩緩颔首,不過颔首的動作有個非常明顯的停頓,似乎回味着這句話。
不适合留在朝中,就放到海外。
他微不可察地撇眼看了高拱一眼,接着再度閉上眼睛,緩緩颔首。
鼻息輕而悠長地哼出聲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