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大同的受封儀式上,宣大總督王崇古像打赢一場大戰的勝者,替朝廷宣旨封俺答爲王,因明廷放過他的孫子把漢,立誓永不再犯宣大。
實際上王崇古也确實打赢了一場大戰,如果沒有閣臣高拱的支持,王崇古早在提起封貢俺答之初就因人言而辭官,更不會有今天的封貢。
盡管即使到封貢已成,朝中言官雖不敢再忤逆内閣次輔的意思,但私下依然有人說王崇古是私通鞑靼,松弛邊防便利敵人,說他是大奸臣。
但在陳沐所知道的曆史中,由王崇古所倡導的俺答封貢,是明朝北疆和平的開始,直至明末,甚至爲後來的清朝提供治理長城以北的思路。
作爲宣大軍事指揮官,陳沐與馬芳在封貢儀式上露了個面,接着一老一少兩個總兵就騎馬出城到沒人知道的田間地頭讓騎兵拉出警戒,席地而坐,邊飲着農家燒酒邊交流軍事教材的意見。
“陳總兵的提議老夫看過,原本以爲老夫已經對下屬将校夠嚴厲了,沒想到陳總兵更嚴厲。”馬芳表情與他的言辭一樣,滿滿都是對陳沐這個年輕人的賞識與佩服,“我等想的都是如何操練士卒,陳将軍卻要操練将官,诶……還得倒出來?”
馬芳說着看向陳沐正往酒碗裏倒酒的手,撇着嘴不知嘀咕了句什麽,自己提起另一隻酒壺直接仰頭飲了下去,自言自語道:“這幾年邊事常警,馬某飲酒少了,要是今後封貢俺答使邊塞諸部一一求封。”
“老夫心竅日漸渾濁,不比你們這些後生。”
說着馬芳轉過頭,看着陳沐非常認真地問道:“陳總兵你說,今後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陳沐在馬芳松弛下垂帶着風霜與疤痕的臉上,既看到對和平的期望,也有對将來的迷茫。
正當陳沐想着如何回答時,馬芳已經自接自話道:“老夫八歲流落草原,沒上過社學、沒讀過兵書,彎木爲弓驽馬馳駕,戎馬倥偬……”
“将軍不必做此烈士暮年之态,還會打仗,永遠都會打仗。”
“前些日子高閣老不是傳文邊将,說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我以爲他說的自強,就是這個意思。”
提到高拱時,馬芳并不像陳沐那般推崇,撂下酒壺,偏頭兩隻手臂自下而上,道:“都是糊塗蛋!真能恃我不可犯,就該打過去,三路車騎出宣、大、陝,騎兵穿插合圍、包抄而滅,讓塞外全他娘地闆升!”
哦,陳沐明白了,原來闆升這個地名,在老将軍這兒是個動詞。
陳沐能說啥,他放下酒碗抱拳道:“将軍說得對,全他娘地闆升,提氣!”
“不是提不提氣,泱泱大明,像個錢袋子,北人沒糧沒錢,就南下來搶。殺父兄、踏祖墳,到頭來你還得跟他做買賣!老夫不是說做買賣不好,不用死人,往朝議送的奏疏老夫也是贊同議和的,就是這心裏。”
馬芳搖搖頭,咬着牙胡子沾了酒都粘到一起,捶捶胸口的甲胄,道:“不暢快。”
陳沐深以爲然。
馬芳的家人有些死在嘉靖初年蒙古入寇,父母也因戰亂離散,及至俺答入侵,蒙古兵掃了明朝帝陵。是戰争塑造了他們這代人,南倭北虜,這代人皆有切膚之痛。
讓他們議和,他們不舒服。
陳沐聽着心裏也挺不是滋味,卻又不知該說什麽話來寬慰馬芳。
“人們都說老夫打仗百戰百勝,其實老夫輸了,勇武可勝一時,可再勇武的人也有暮年,人老了,邊患卻還未平息。”
馬芳說着晃晃飲空的酒壺,無趣地丢到一旁,搖搖頭對陳沐道:“立講武堂吧,老夫沒什麽學問,但還能看明白講武堂的意思。休養生息積蓄國力,守衛邊境乃至勝過北方,老夫這一代,也隻能把重任交給你們了。”
這是最教陳沐詫異的地方,他以爲這個時候的功勳武将不會支持講武堂,對文官而言設立講武堂并非壞事,但對既得利益的武官而言,講武堂勢必會影響他們後代的上升空間,卻沒想到馬芳話裏話外,似乎對講武堂比陳沐還看重。
“将軍真認爲講武堂是可以擔當重任的嗎?”陳沐飲下一碗酒,這才有些語無倫次道:“晚輩還以爲,軍中将門,不會喜歡下級軍官多學東西。”
“放屁!”
馬芳莞爾笑罵一句,十分認真地問道:“不知陳總兵說的是哪個将門,是百戶做了大将軍的俞氏将門、是指揮佥事做大将軍的戚氏将門、是奴隸做大将軍的馬某?還是小旗做大将軍的陳氏啊?”
說着馬芳就樂了,道:“對,你還不是大将軍。”
這些獨領一鎮總兵的大将,都有左右都督官職,也就是古代的大将軍官号,唯獨陳沐沒有,所以他的權柄雖大,但地位較之旁人稍次,這是資曆不足的緣故。
他這是幸進。
“從世襲都指揮佥事到世襲百戶,都是陳總兵說的将門,講武堂教的不就是他們,他們心竅生糞了才不喜歡自己多學東西。”馬芳擡手指左右道:“就那些小子,倘若不是講武堂,求着老夫去教都懶得教!”
馬爺酒量超人,飲下一壺燒酒像沒喝一樣,眼睛發亮舌頭不打結,擡手一拍腦門兒道:“忘了正事,倆事。一個是老夫覺得講武堂還要添個規矩,軍中教習。光教習去教不管用,還要挑有才能的将官特設一營,新老兩期輪換,互相帶着印證。”
“第二個事就是編書太難了,讓老夫帶兵容易,但寫出來就沒那本事了,大同麾下有兩大将之才,駕馭騎兵盡得馬某才幹,把他們調到陳将軍部下,幫将軍編書吧,騎兵的那個叫什麽,教材,陳将軍一并編了吧。”
馬芳說着朝左右招手,自有發辮家丁下馬跑來,就聽馬芳道:“把麻錦、麻貴兄弟倆叫來,讓他們來見見陳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