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兌在未考取進士功名時,同徐渭有過一段非常要好的關系。
“文長在鄉試裏初試第一,複試沒考上舉人,做了縣裏的廪膳生。将軍不知何爲廪膳生?就是住在學舍,朝廷供給飯食,在下那時也一樣,不過比文長晚兩年。”
“那時都還年少,尚不知世事艱辛,成日作詩遊玩,荒廢時日。直至嘉靖三十四,不,是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舉南來,進犯浙閩沿海,紹興府也成了烽火之地。”吳兌說起當時,話中帶着苦意,同陳沐遙遙相敬一碗酒,道:“當時尚不覺得,實則我等舉子之命運,皆與那場大戰有關。”
陳沐被勾起興趣,将酒飲下認真傾聽。
“當時各路兵馬彙于紹興,我們雖是舉子,但也嘗閱兵書,尤其是文長,身兼文武。将軍别不信,在三十三年,紹興城裏亂的很,亂兵不講紀律,縣中官吏都不敢約束,我們路遇醉酒小校四人,不避不讓,就打了起來,将軍以爲誰赢了?”
陳沐看着吳兌,搖頭失笑道:“沒看出來啊,吳兵備。”
“哈哈,那四小将被我與文長一一掀倒,脫下衣褲痛打一頓趕出城門!”正在極樂之時,吳兌卻歎了口氣,道:“在那之後,吳某用心攻讀,文長則以智慧自告奮勇,曆柯亭、臯埠、龛山等戰事,爲官軍出謀劃策,直至入胡汝貞幕府。”
宦海沉浮,陳沐能看出吳兌是有大志向的,這是廢話,這世上大多數人心中都是有大志向的,他那老弟還是個小小旗軍時就想在廣州府買自己的宅子成日飲酒作樂了。
有沒有足夠的運氣與才能達成志向,才是人生的問題。
徐渭後面的事,陳沐都知道,吳兌後面的事,陳沐也知道。
兩個當初一同學習玩耍的年輕人,漸行漸遠。
吳兌考中進士時,他的主考官是高拱,後來在兵部吏員、湖廣參議等任上蹉跎數年,直至高拱與徐階鬥争失敗被罷相請辭。
有時人就是運氣,高拱離開京師時,朝中官吏無人敢送,唯有吳兌一人随同踐行,送至潞河。
當時沒人能想到高拱還會再回來,吳兌也因此沾上幹系,朝中官僚籌謀驅逐他,因吏部尚書楊博回護才得以幸免。即使如此,那兩年吳兌在朝中也很受氣,不過到隆慶三年,什麽都好了——高拱被張居正迎回,再度請入閣中。
所有人都知道,吳兌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
也就是現在,朝野傳聞吳兌即将調任宣府地方的原因。
因爲與蒙古俺答議和,宣大之地正處用人之際,而用人,高拱一定會用吳兌!
不過陳沐并沒有多在乎這個,有皇命在身,地方即使是封疆大吏也不能對他掣肘,宣府地方有熟人最好,沒熟人也沒關系,現在他手握大權又聖眷頗隆,大多數時候已經變成被巴結的那個了。
“戚帥若想救徐文長,應當不是難事,怎麽會救不出呢?”
這是陳沐好奇的事,如果說他能把徐渭救出來,那麽戚繼光更能,盡管在官位權柄上他們幾乎相同,但在京中的能量是不一樣的。
簡而言之倘若易地而處,戚繼光能做好宣府的事,陳沐卻未必能做好薊遼的事。
“戚帥不能救。”
吳兌笑笑,對陳沐沒有嘲笑隻有欣賞道:“很多事将軍敢做,但旁人是因知做不成而不敢做的,但将軍偏偏做成了。因此在下以爲,倘将軍想救徐文長,就一定能救出他!”
陳沐突然就理解了,和戚繼光比起來,他幸福不知多少倍。
不能和不想,有時候是一樣的。
戚繼光很少得罪人,他隻會拉攏人,救一個人是要得罪另一些人的,所以戚繼光不會救。
一個人越是面面俱到,其實也越是如履薄冰。
陳沐點點頭,寬慰道:“戚帥也是無奈之舉,陳某請他百忙之中編撰兵書,也是辛苦啊。”
“無妨,近來戚帥練兵備邊多有心得,就算将軍不提,戚帥也正在編書,他過去在南方就編過兵書,北方更容易些,也算因地制宜罷了。倒是将軍上疏立講武堂之事,朝中有識之士俱以此妙,兵部還私下議論過如各省皆立講武堂當爲何勝景。”
“且陳帥有識人之明,如今北方很少有人知道車營最初是南方俞帥效曾銑的車營之法立出,嘗以大同鎮五千車營敗鞑靼數萬步騎。”
曾銑也是大牛,不過含冤而死,這位是明朝手雷地雷的發明者,在嘉靖年曆任三邊總督,手雷丢出去胡騎不知是什麽東西,環視着立在旁邊觀看,等袍澤被炸死了就落荒而逃,塞外稱曾銑爲‘曾爺爺’。
他有四寶,爲車營、重炮、手雷、地雷。
當然,他的炮比陳沐的炮小不止一圈。
倘若曾銑還活着,跟陳沐肯定大有共同語言。
“講武堂勢在必行,現在邊鎮是把能做千戶的人提拔爲指揮使,如果講武堂施行得當,那就是把才華足夠做指揮使的人任職千戶,到時才是真正的良将如雲,如果每個百戶都懂得如何練兵如何打仗,那北疆禍患即使不議和也将消弭無形。”
“說到議和,朝廷真要互市了,對俺答等部中首領的官爵封賞已經議定,現在正在議開市的位置,這次在下來宣府,也是爲勘察何處易開邊市,現議是在長城以南宣府右衛、張家口開兩處邊市,将軍請議塞外開邊市的奏疏,沒能通過朝臣議事。”
說着王崇古話頭一轉道:“不過朝廷諸臣還是認爲将軍所提在塞外設炮台、挖戰壕之事甚好,所以在封貢中劃國境于長城外沿線二十裏。”
啪!
陳沐拍手大笑,這幫人比他陳扒皮還狠,互市設在長城内,國境劃到長城外,真狠。
“那就好。”
陳沐眨眨眼,哪怕朝臣不提也沒關系,反正就算朝廷不劃國界,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去塞外種地的,這事兒——誰都别想攔住他!
在将軍府書房桌角獅頭白玉鎮紙下,壓着一封從南洋新近送來的書信,他兒子揣着瓜來北上尋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