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想象中的陳扒皮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其實根本不必等到那個時候,因爲上元節的十日假期還沒結束,陳将軍就再一次占據邸報大量篇幅,用他的話說,就是上報紙了。
這确實是報紙,明代發行邸報的地方是報房,發行主要兩種刊物,一爲對官吏的邸報,指任上官、緻仕官、乞養官、滴戍官、待罪官等。以層次論,上自首輔、次輔、閣臣、大小九卿,下至縣令及縣令以下的典簿、吏目、釋垂、訓導等。
這是自漢代起根正苗紅的邸報,大批量、持續久的手抄報,官府對這種邸報有嚴格限制,其中分數道檔次,不同的人收到的邸報有不同的東西。
就像陳沐收到的邸報,其上刊載多爲朝廷奏疏與九邊兵事,而大多官吏收到的邸報中嚴令不得出現九邊兵事的,其實這個相當于這個時代的内部文件。
二則對民,是指報房賈兒、及以傳邸報爲生者,爲搏錨株之利,賣于欲搏酒食資者的報紙,也是邸報,這種報紙多爲他們尋人撰稿,上至皇家之事、下到市井奇聞,什麽都寫,賣于酒樓,在百姓間傳播。
算是說書的另一種形式。
後者皆爲雕版印刷,市場化較爲原始,比方說廣州府就沒這東西,但順天府有。
兩種邸報,不論哪一種,在陳沐看來都非常之不專業,當然了,在這個時代來看這是陳沐見過最優秀的刊物。但其也有曆史局限性,比方說别管是縣、府、道、省,别管一個縣還是數個省,提到旱災,必稱‘赤地千裏’,提到水災就是‘頓成澤國’,饑荒則是‘餓俘載道’,蟲災就是‘飛蝗蔽天’。
尤其這次上報紙的經曆,讓陳沐都想辦報紙了。
與以往遭受彈劾不同,這次他登上的不是官方邸報,是報房私發民間的雕版報,撰稿人是國子監生員趙士桢,洋洋灑灑介紹了此次煤價上漲八成的内情,稱陳沐爲白狼将軍,文采極好且極精數術,基本上把陳沐此次操作的路數摸清。
而且,還說陳沐是空手給皇帝引來白狼……這個人把陳沐的想法都掀開了說,按道理是得罪了陳沐的。
但他沒有。
因爲白狼是祥瑞,隻在君主有道時才會出現,這顯然是褒義詞,能給皇帝空手引來白狼,可謂是對君臣最大的贊譽。
“去查,這趙士桢,是個什麽人。”
陳沐現在已經對上報紙這件事不怵了,自從來了北京,他能以各式各樣的原因長久占據邸報,如果把邸報上其他事情比作流水,那他就是一直立在兩岸的青山。
南兵北調,上報紙;鎮朔将軍炮,上報紙;最年輕的鎮朔将軍,上報紙;
單騎出塞,上報紙;單騎出塞結果活着回來了,上報紙;
膽大妄爲想逛禦花園,上報紙;膽大妄爲而且真的逛了禦花園,還是上報紙。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節長假,本以爲過年了、放假了,言官能消停會兒,并沒有。
給事中彈劾陳大炮不務正業,觀燈樓租金太高,上報紙;值此俺答議和重要時機,不修邊事企圖以奇技淫巧帶壞皇上,彈劾、上報紙;真的以奇技淫巧帶壞了皇上,彈劾、上報紙;當然也少不了讓京師煤價升高八成,還是得上報紙!
陳沐整天就窩在京城的深宅大院裏貓冬,但他覺得整個順天府都流傳着關于他的傳說。
去年科舉進士是誰,京師挑十個人問,裏面至少六個不知道,但要問陳沐是誰,十個人裏至少有六個能興高采烈地說上半個時辰。
沒辦法,鎮朔陳将軍就是言官之友,他身上太多話題了,隔一天揪出一個彈,能連着彈仨月。
而且關鍵在于,人們知道,彈劾這家夥不得罪人,因爲屁用都沒有,所以才總有人彈劾。
彈劾是個挺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有的人整天挨彈,但是沒事,尤其在人得勢時,非但沒事日子還越過越好;可有的時候一封彈劾,就足夠讓人從九重天栽到塵埃裏。
比方說被閣臣截下的那封,彈劾南洋衛指揮使陳沐私扣海關,幾個字就有千斤重。
那不是最關鍵的,隻是個彈劾的開頭,如果閣臣拿出去議了,後續彈劾他的奏疏可就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想進禦花園了。
但因爲沒有議,人們就知道風向,彈劾他的奏疏就變成這些無關痛癢的小玩意兒,想辦法巴結他的人,也随彈劾與日俱增。
“軍爺看這團扇,奴家聽說你要找趙士桢。”
陳沐坐在書房盯着邸報琢磨事情,顔清遙邁着小步端來老廣熬湯,邊笑着讓他暖暖身子,邊從腰間晃着團扇擺到桌上,問道:“好看麽?”
圓扇琉璃柄,挺精緻的小玩意,看上去挺貴重,扇面上提了明代三才子楊慎的臨江仙,筆鋒極壯,看得陳沐幾乎要唱出聲來——滾滾長江東逝水。
“買的,人送的?”
“這可買不到呀!這樣一柄扇子,若無字,尋常扇店可二兩銀可買一柄,但有這字,京中三十兩都買不到呢。”顔清遙笑着擡手指向扇上提詩,“京中最年輕的才子名士,趙士桢所提,都說他的字是骨騰肉飛,你看這多好看。前日奴家與徐指揮夫人飲茶聽戲時給的,唉。”
“這扇子拿在手上可不容易,軍爺是不知道,那兩口子像害了失心瘋一樣!”
顔清遙眼珠瞪得溜圓,道:“大冬天正月裏!老娘這輩,不,奴家就沒挨過這樣的凍,聽吳兵備家李姐姐說這禮儀呀,平日裏閨中密友互相贈些東西,有盒子的不打開、沒盒子的就要當場試,顯得歡喜。徐指揮夫人居然送扇子!回來春巧兒說嘴唇都紫了。”
“她送你扇子,你就拿着扇?”陳沐差點被溫湯嗆着,咳嗽兩聲才笑道:“傻姑娘诶,她送你就收着嘛,不扇她能怎麽樣啊?咱也不能吃虧,這就叫人去市面上找,找個更好的扇子,讓她也扇去!”
顔清遙自是知道陳沐的壞心思,她的軍爺和徐爵指揮使那就是倆損友,見面笑嘻嘻,心裏互相罵,就是倆壞蛋湊一塊了!
小掌櫃老神在在地搖頭,“這會兒送她肯定不扇,還不知道怎麽再背後笑呢,等夏天,等夏天給她送,給她送棉襖!”
想出這個主意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顔清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陳沐,興奮極了,“軍爺,行不行?”
“我覺得不行!徐指揮使什麽身份?他夫人的身份,咱夏天能給人家送棉襖?”
陳沐沉吟着搖頭,接着翻箱倒櫃弄出快腰牌,開門丢給門口家丁,道:“等開市,拿腰牌去内市,找最好的貂裘,兩身。”
說完陳沐才轉頭對小掌櫃笑道:“棉襖是不行的,送貂裘,咱給他備着,夏天好好捂捂!”
“你好煩!”
顔清遙白了陳沐一眼,心裏松下來後給陳沐捏着肩膀問道:“奴家想說的不是這個,他的字很好,有才學又年輕,身份又隻是士子諸生,正是落魄的時候,軍爺身邊沒有舞文弄墨的賓客,那些案牍勞累之事不如交給别人,何不請他做幕上賓?”
“幕上賓?”
陳沐微皺眉頭,他倒沒往這方面想,但如果能讓這個人爲自己所用,這個人的好腦子非常重要。
顔清遙說的有些道理,陳沐沉吟着點頭,手指在團扇臨江仙題詞上頓頓,修剪潔淨的指甲透過團扇與木桌交擊發出笃笃響聲。
“你說的對,他很聰明,就這麽辦!我在宣鎮做事需要這樣的人,我總兵幕府邀其入幕,他這個頭腦,是可以做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