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雄山險道,目力極盡處氈帳扯地連天,馬芳說那是屬于俺答的十萬兵馬在塞外駐營,從把漢那吉南奔,已有三個月了。
馬芳的铠甲已被連月汗水鏽蝕,身上衣衫帶着說不清是什麽造成的污漬,須發皆亂臉頰起皴,目光淩厲非凡,手按腰間不同明戰劍制式的塞外貴族馬刀,看着塞外兵馬,神色間帶着陳沐說不上來的感覺。
那是機警嚴肅,還是故作輕松,亦或隻是這位鎮邊老将的正常神色,陳沐不知道。
“塞外聖獅慌了,他日夜驚恐中國伐害其孫。”
馬芳沒有倚老賣老,雖然陳沐年輕地不像話,但馬芳對事不對人,擡手指指遠處道:“把漢那吉未歸,俺答不會興兵,即使其陳兵十萬;現在你來了,我了解他,把漢那吉放回去,交換趙全等人,他依然不會興兵。”
如果是别人說這話陳沐不會相信,但這話出自馬芳之口,陳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馬芳,因爲他在俺答身邊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隸之身箭斃猛虎救下俺答,成爲蒙古大營中數一數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戰,深谙蒙古諸部作戰之道與内部弱點。
換句話說,眼前這位白發名将,一輩子都在爲俺答效命與對抗俺答之間。
“難以想象,嗯?塞外聖獅會爲了孫子膽戰心驚,但他确實會。他極好臉面,你出塞後見到他,他會對你誇耀武功,不要擔心,有什麽武功就說什麽,不必誇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獅子老虎一樣,你越害怕、他越兇猛。”馬芳的聲音很粗,興許是鼻子除了問題,呼吸間有咆哮之音,“這不是開關投降,是以戰促和。”
“這些年蒙古沒有以前強大了,在對抗中敵我死傷數目趨于相等,誰都沒占到真正的便宜,他們也不會想繼續打仗,而且,王軍門應該已經告訴你了。”
馬芳的笑容中有複雜神色,緩緩搖頭道:“他不知道信白蓮裝神弄鬼的趙全對他意味什麽,蒙古終将衰敗,衰敗……自把漢那吉換回趙全,爲衰落之始。”
陳沐不了解趙全,趙全不過是個邪教頭子,對俺答、對蒙古有這麽重要?
但他對馬芳的複雜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馬芳,某些地方像極了大明之于陳沐,他們都對這個國家有極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見證其由盛轉衰的過程,如果馬芳說:蒙古終将衰落。
陳沐也同樣會說:大明終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隻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争一口氣。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還不夠格,沒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許張居正可以續命,但當他不在,這一切也随之灰飛煙滅。
陳沐想過這個問題,幸運的是他生在嘉靖、隆慶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這個時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圖存,放棄性命很難,但那不是最難接受的。
奮死救國後傳首九邊、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戰場、淩遲處死被百姓分食,他會選哪個?他肯定選造船出海,救一個人是一個人。
給崇祯帝幹活想保住自己人頭?
那就不可能,所以說大明現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兒呢?
不是說留下幾萬強兵,強兵終會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門火炮、幾千艘戰船、不是幾百上千萬兩銀子就能解決的事。
不管隆慶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兒,後邊萬曆爺都能敗個差不多,撥亂反正的一月天子說死就死,天啓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沖突。
最後輪到心似野狗動如菜雞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數數自己手上隻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誰擋的住?
他對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趙全,那是個什麽東西?
陳沐沒說什麽,但他不以爲然的表情已經向馬芳傳達出這個意思,很清晰。
“陳将軍可知,闆升爲何意?”
馬芳提起這個詞時眼中有欽佩之意,道:“木闆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爲闆升;前朝數千年,中國北攻塞外不知幾多,何時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築屋舍、建雄城?”
“是趙全做的,他勸俺答接納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築大闆升城,創起長朝殿九重,尊俺答爲皇帝天子,仿中國禮儀。”馬芳像個年輕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獵風吹斷大梁,長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兒等主謀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闆升城雖停建,但漢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陳将軍知道這意味什麽?攻守勢易,老夫在蒙古時,塞上部落連一口鐵鍋都造不好,現在他們能打馬刀铠甲,不比我們的差,他們種麥種瓜,這是因爲趙全。因爲城牆用的是青磚,在蒙語裏,那座城叫青城,應該這麽讀。”
馬芳深吸口氣,目光由滿是震驚的陳沐轉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權參與這件事,讓俺答同意交換、把趙全那些人帶回來。”
“老夫的騎兵就在下面,還有百戶鮑崇德,他很懂邊事,有他助你,萬事無虞。”
他以爲陳沐是因趙全的作爲而震驚,并不是。
陳沐的面容在震驚中恢複,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說不清道不明地點頭,“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馬芳剛才說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發音不太一樣,但陳沐能确定他說的就是這個。
很有意思。
城關之下,馬芳一支百餘騎兵隊勒馬被甲,人馬哈氣吐出白練,陳沐裹緊裘袍翻身上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馬,被點燃煙鬥的陳沐擡手喝止。
“就送到這吧,開城門。”
天寒地凍,城門下道旁水漬凝出髒冰顔色暗黃,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顔色。
陳沐勒馬輕踱,有些神經質地哼起粵地毫無意義的調子,返身目光對上步行相送的總督王崇古、巡撫方逢時、大同總兵馬芳等人,還有後面端酒送行的從人們,揚鞭橫指鮑崇德,道:“他給我引路,騎兵就算了。”
“雄兵十萬,雖百騎而單騎也,不如将酒擱下,回來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