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而已,誰沒見過?
沒錯,隆慶皇帝确實沒見過,但他真的沒有絲毫驚訝。
皇帝沒有物欲,不論是見到什麽,都隻會有一個問題但并不存在想法:這是這個天下的東西嗎?如果是,那沒什麽關系,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沒什麽問題。
他有欲望,但并非物欲,當他想要什麽,得到了也不會滿足,因爲那本就是屬于他的東西。
天下沒有任何東西不屬于他。
像這種嗖嗖嗖亂飛的東西,隆慶皇帝隻在炸開時看了一眼就失去興趣。
這是大明所擁有兵器,那些比尋常短上許多的铳、那些比尋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會造出來的,像陳将軍這樣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會生出來,有什麽好驚訝的。
區區一根火箭——隆慶皇帝放下玉質外殼的望遠鏡,身邊的陳矩當即接過望遠鏡,皇帝先看向左側目不轉睛的鞑靼與瓦剌使者微張着口,再看向右側柳成龍等朝貢國使者贊歎的模樣,皇帝原本就筆挺的脊梁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門尚未轟響的火炮,因爲這個,這一次,可以讓那些無法讓他代天覆帱萬國、無法照臨所及的北土遊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儀不容挑釁。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着晚霞大明隆慶皇帝朱載垕面容盡可能嚴肅并帶有天子威儀,但微微抿着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與緊張,他在心裏瘋狂呐喊。
讓他們知道!陳将軍!
讓他們知道夫天下萬國者胡越一體!
讓他們知道兮日月光耀下華夷一家!
讓他們知道我中國自古爲王者無外!
砰砰,砰砰!
硝煙在旗軍面前彌漫,這一次趙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爲旗軍知道他們與生俱來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樓上看着他們,甚至有人緊扣扳機的同時落下淚來,盡管淚水模糊視線,但這對他們來說正好。
模糊的眼眶與彌漫的硝煙仿佛能令他們産生幻覺,仿佛一切又回到拒馬河之戰,他們的手因緊張或興奮不斷顫抖,當塞上王者俺答的鐵騎越過長城邊塞踐踏他們的家園,大明三軍皆敗北虜兵鋒抵近北直隸。
那是他們許多人一生中最榮譽的戰鬥,用他們的铳擊碎入侵者的甲胄,用他們的刀割下入侵者的頭顱。
仿佛舊日重現,隻是天很藍、雲很低,鼓聲未起而炮聲未響,他們聽見有人戰馬被火铳齊射驚得人立而起,馬上騎士勒住坐騎脖頸高呼:“向前輪射!”
前排放铳不再後撤,在原地站定裝藥,身後的旗軍搶上前來持铳射擊,铳聲甚至比在拒馬河戰壕中更加連貫緊湊,旗軍訓練有素的戰術動作遠遠超出陳沐的預料。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旗軍擁有如此高昂的士氣,哪怕他們身陷絕境、哪怕他們面對數倍于己的強敵、哪怕開出高額賞格,從來沒有。
或者說他根本想象不到,面對木頭與泥土壘出的敵人軍陣,他的旗軍會煥發出如此生機。
這甚至讓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馬平川的土地上沒有絲毫掩體,哪怕同樣面對吉能部無邊無沿的萬衆骠騎,隻要皇帝在城上看着,他們能殺穿敵陣戰至最後一人。
軍陣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輪射稍稍散開,人與人之間不再那麽密集,留出夠一人通過的空隙,他們也無法再保持絕對的方陣,而像一條綿延開的斜線,但城上城下,沒有人能看清這個。
他們隻能看見由五百旗軍組成三道鳥铳防線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铳發、铳息步走,整支軍隊時刻隐匿在硝煙中,隻有铳口快速射擊的火光在煙霧裏隐現,還有數十步外——如簧的鉛彈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瘡百孔。
“擊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陳矩在城上攥着拳頭,低聲說了句話,身旁的倔老頭高拱頭都不轉問道:“右監說什麽?”
隆慶皇帝意猶未盡地将目光從城下收起,轉到陳矩臉上。
陳矩拱手道:“鼓聲不絕,炮擊不斷。陛下,這是陳将軍在拒馬河對臣的軍令。”
轟!
城下十八門二斤炮轟響,聲音不算大,和京營那些佛朗機炮差不多,但炮彈更有力,幾乎肉眼可見,十多顆手臂粗的鐵彈幾乎同一時刻越過前線旗軍頭頂近丈,像狂風般掃過五百步外十餘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鳥铳射得千瘡百孔的木牌轟然碎裂,在永定門難炸成漫天木屑。
旗軍依然在前進,仿佛并未受到炮聲影響,他們繼續向前,機械地裝彈塞藥,并向目光齊平的方向射擊。
隆慶皇帝拿過玉望鏡,僅僅掃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飛揚,接着鏡随目轉,定在俺答使者與瓦剌使者蒼白的臉上。
轟轟!
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聲音幾乎可以與過去千斤狼機媲美,但人們見到過千斤佛朗機試射卻大多未親眼見過十二門千斤佛朗機同時齊射。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十二門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響,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經變形,重新大緻鑽平後不再那麽精準,但此時所有人想要的顯然也并非精準。
五斤炮堪堪轟擊一輪,陳沐軍已經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彈丸自空中呼嘯而過,碾碎數百步外近十丈土方、木壘,統統掃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五斤火藥轟出的五斤鐵球。
當炮聲響起,盡管陳沐旗軍放铳已意義不大,但他們仍舊向前輪射,并在他們軍陣之前,一次次爆開火光與鐵片四射。
他們向前輪射的太快,顯然已趕不上早做好準備的火油線,但這并不妨礙旗軍在射擊站定後用随身火折引燃掌心雷四處抛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響,巨大震動仿佛能讓人感到城牆都受到氣浪沖擊而震動,當然這隻是巨量火藥在鐵芯銅殼中炸響帶來的錯覺。在驚人的錯覺裏,鼓聲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卻依然在人們腦海轟鳴大作,隆慶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轟鳴似乎對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強勇氣有很好的療效,他轉頭用前所未有的威儀嗓音對多和沁喝問道:“準格爾台吉,朕的将軍還需要長矛?”
多和沁人畜無害地看向隆慶皇帝,他就看見大明天子朝他張嘴說了句話,但說的是什麽他不知道,他隻覺得幸災樂禍。
如果在這樣的狹長地帶碰上這支軍隊,不能騎兵繞至背後僅可正面強攻,除非他們彈藥絕盡,否則不可能沖過去。
他們的戰馬會被密集火炮驚吓踐踏自己的勇士,接着死在鳥铳之下;但這與多和沁有什麽關系呢?他們遠在大漠西北,與明朝并不接壤,會遇見下面這個妖怪的隻有俺答。
尤其當這支擅長防守的軍隊出現在長城上時,俺答會做噩夢的。
皇帝問完就轉過頭去,多和沁究竟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麽,皇帝也聽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城頭上每個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國最高權柄的貴人們不能再彬彬有禮地交流了。
他們需要大喊。
天色将暗,兩刻時間裏,南洋旗軍将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壘土方碾碎轟平。
作爲隆慶大閱六鎮兵馬中狂轟濫炸最長時間的将軍,陳沐帶着他的旗軍在城下行禮,他聽見馮保在城上高聲問道:“陳将軍,陛下問你,那門炮叫什麽名字?”
“回陛下,那門炮叫十斤炮,因其彈重十斤!”
“十斤?”
隆慶皇帝已從譚綸處得知陳沐的炮爲他親手所做,但這名字着實令皇帝……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個這麽随便的名字,這令皇帝感到丢人,爲陳将軍匮乏的辭藻感到丢人,他對譚綸大聲問道:“陳将軍他,他識字麽?”
譚綸抿抿嘴唇,面色有些複雜,歎了口氣,離皇帝近些,盡量用别人聽不清但還要讓耳朵暫時不太好使的皇帝聽清,既要壓着還要洪亮,這感覺難受極了。
他說道:“他是去歲廣東鄉試武舉,官已至極,今年未再考進士,臣調過他的試卷,寫的是大明海政,要爲陛下開萬裏海疆,有些見地,但字不甚雅。臣以爲似昭武将軍這般材勇,何況武舉嚴格,不會專程尋如此跛陋書匠代筆。”
“哈,字不雅無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華殿吧,不,請譚卿爲朕謄寫一份再送文華殿。”隆慶皇帝說着看向自裕王府時便看護他、爲他遮風擋雨的高拱,問道:“老師,宣府總兵官領鎮朔将軍,其中朔爲何意?”
高拱看着隆慶皇帝頓了頓,向城下看了一眼,這才道:“陛下,朔爲北,鎮朔,即古意鎮北。”
“朕明白了。”隆慶皇帝這一次不再讓馮保傳話,按着城垛對陳沐問道:“朕問你,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問你,這火炮,我九邊可用?”
“回陛下,兩年之後,東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這炮,爲鎮朔将軍,名……鎮朔将軍陳公神炮!”
“朕也封你,鎮朔将軍宣府總兵、萬全都指揮使司掌印指揮使,于宣府備寇、練兵、造炮、率民南歸,仿薊鎮故事,爲宣府總理,你可能擔當?”
陳沐解下頭盔高呼拜謝,他好像打開了皇家大禮包第二級。
其實他很想告訴隆慶皇帝一件事,宣府總兵地位崇高但沒什麽關系,可現在就讓我做都指揮使,以後還能封我什麽?
陳沐想呀——這樣用人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