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了,隻是破了一點,骨頭沒折,怕打仗再磕碰才吊着,而且吊着不疼。”
陳沐狡黠地笑笑,吊臂的主要作用就是省得手臂自然下垂腫脹得厲害,“我讓程醫生看過,不用正骨,回香山養倆仨月就好了。”
程宏遠是很有經驗的瘡瘍科醫生,兼習大方脈、小方脈、金簇與按摩四科,其實他還會祝由,也就是靠施咒符篆來治病,陳沐是不信這些的,雖然程宏遠确實能用這種方式延續病患的性命。
在戰場上,受傷的旗軍拿出程宏遠閑時畫的符篆貼在傷處,确實能增加活到戰鬥結束獲救的機會。
于陳沐看來,這完全是迷信與玄學,并不值得推崇,之所以奏效的原因是旗軍對未知的迷信,隻有傷患真正相信,才能經由符篆咒語這種方式來影響病人心理,來達到外物增強其求生欲望的目的。
所以祝由科醫者不治不信者,因爲不信,就不能影響心理增強求生欲望。
琴曲袅袅,顔清遙情緒低落,即使陳沐說了沒事臉上還有戚戚,竟帶幾分責怪道:“不是說千戶不用沖陣,怎麽會受傷啊!”
“沖陣的時候沒受傷,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打中的。”陳沐笑着亮亮右臂鐵護手,道:“夜裏也看不見是誰放铳打的,可能他瞄的都不是我,多虧這個——不過也不是沒好事啊。”
“叫杜什麽玩意兒,在包裏。”陳沐招呼家兵把背包裏筆記取來,翻着擡頭對顔清遙笑道:“這次還讓陳某找到個寶貝,這,叫杜仲,是程醫生取的藥,說有強筋壯骨之效。”
“聽說湖廣土苗人的山裏有很多這個,杜仲一身是寶,上面有膠。”陳沐翻着筆記眉飛色舞,擡頭看見顔清遙還是一臉擔心,這才舒緩眉間,問道:“我聽三娘子說城西也遇到倭寇,看你現在挺好,鼓腹樓沒事吧?”
顔清遙博學多才,唯獨醫學藥物不懂,至于膠能有什麽用也一概不通,隻是挂念着陳沐胳膊接連點頭,道:“骨頭壞了是要多吃,多種點也好!”
被問及鼓腹樓的情況,顔清遙小模小樣地一攤手,歎口氣無可奈何道:“能有什麽事呢,樓裏又沒銀子,就是被搶了幾口牲畜,這已是好的了,你定袍子那家店,半條街都被倭寇放火燒了,現在還冒煙呢。”
“首飾鋪的老闆守着店舍不得走,一家被倭寇害了,藥鋪子老闆跟他兩家鬧了一輩子,到死都沒個親人,停些日子還是要靠他這異母兄弟出殡。”
說到這,顔清遙很認真地擡起頭眼睛看着陳沐道:“你把海寇頭子打死,是廣城很多人的恩人,城裏城外都在說你帶上百條船回廣城的事,威風極了!”
陳沐眯眼大笑,笑罷微微搖頭,感慨道:“不過是威風片刻,很多人都死了,活着滋味也不好受,回來時船多還好,追出去一夜走八十裏路,上船一二百人擠在船艙裏甲闆上睡覺,趕上下雨潮得要死,豬狗不如——對了,幫我找幾個廚子吧,願意在船上做飯最好,不行就在香山幫我教幾個徒弟。”
“旗軍做飯實在是太難吃了!”
陳沐的話并不好笑,卻讓蘇三娘和燕歸舫的姑娘都捂嘴癡笑,不是因爲風趣,而是一開始的陳千戶對她們來說有點吓人,現在聽他抱怨反倒沒了距離感。
世風日下,對她們這些陪酒賣唱女子生活雖不愁金銀卻更爲艱難,大規模金錢流入民間導緻奢靡之風貫穿上流,人以恥爲不恥,甚至在達官貴人喝酒飲宴時都變了模樣,何良俊以元代開始的出現的妓鞋行酒居然被王世貞做長歌以頌成爲美談。
而比較文人權貴,武夫高官在她們眼中顯然是更難伺候的人物,一将功成萬骨枯從未不是虛言,這些殺起人來心狠手辣的人間屠夫誰又能摸清楚言行喜樂是怎樣嗜好。
隻是現在看來,這位廣東紅人香山陳千戶似乎不是太難相處之輩。
自小受訓過的人哪個不是人精,哪怕是顔清遙在有别人在場的情況言談舉止都表露出陳沐所想象不到的端莊,皺着小鼻子思考一會,說道:“上船很難,你們要打仗,廚子會怕,但如果隻是去香山教旗軍做菜……海上隻需要學幾樣菜就可以了,這很容易啊。”
“廣城現在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你可以找三娘,燕歸舫應該很樂意派人去教香山旗軍。”
顔清遙說着兩手一攤,看向蘇三娘。
蘇三娘笑晏晏地點頭,起身對陳沐行禮後才坐下道:“如果陳千戶有需要,奴家當然願意派庖廚去香山,隻要千戶不嫌棄他們笨手笨腳。”
由燕歸舫的廚子教導旗軍水手做飯麽?
陳沐内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不曾去過燕歸舫,但在陳璘、白元潔這些人口中不止一次聽到過他們對燕歸舫的推崇,現在看來燕歸舫的人的确很美,如果菜也很好吃就更好了。
不過……陳沐問道:“三娘子,燕歸舫有多少廚人?你們不用了?”
蘇三娘灑然輕笑着搖頭,道:“仆婢例銀早已給清,畫舫卻給賊人燒掉,請人再造新船少說也要等半年,何況進城隻帶了些衣物首飾,再買新船也不好說,也許姑娘們這就散了。”
“今後是否還有燕歸舫,還要兩說,千戶願意收留廚人,奴家已是感激不盡了。”
“沒有船?”
陳沐十分認真地看着蘇三娘的臉,又轉向廳中或坐或立,或撫琴或扇舞的廣城名伶,緩緩搖頭,道:“就此散了未免太過可惜,畫舫比戰船能難造多少?”
這一次陳沐真不是見色起意。
雖立下功勳,心頭的危機感卻愈加厚重,獲取信息的手段太過單一,偏偏又在不知不覺間得罪了太多人,他需要有着能把話遞到廣東每一張關系網上的龐大能量,毫無疑問,眼前是個機會。
“我知道三娘子隻要想,一定可以再造出一條畫舫,就此散場倒不至于,不過未免耗去等船的時間,不是哪裏都有現成的船料。如果諸位姑娘願意……幾個月。”
陳沐十分認真,道:“我送你們一條燕歸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