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熕炮落空,在陳沐的望遠鏡中濺起浪花與黑夜融爲一體,他看不見究竟是否擊中敵船,但能看見火船前半截被營兵用長杆推開,六丈船轉眼變做兩隻三丈小船,前頭燃火挂帆朝敵船沖去,後尾則立起幾個營兵。
似乎因距離太近,後尾即使沒了船帆仍舊不能單憑搖槳止住沖勢,接着前船漸漸遠去的微弱亮光,陳沐最後看見幾艘火船尾上營兵縱身跳入海中。
當海面被水師福船開炮轉瞬即逝的火光照亮,陳沐已經看不見那些水軍了。
炮太少了,陳璘的炮太少,即使有魏八郎的福船在當中,一齊開火的側舷炮也不過二三十門,不過倭寇船隊因船艦相互阻攔射界,盡管有更多炮船,開火的數量也差不多。
船艦相距僅半裏,甚至還沒出佛朗機炮彈出現下墜的射程,換而言之這種時候忽視開炮瞬間海浪緻使船艦的起伏,隻要對準了開炮,就一定能命中目标。
前方炮聲大作,陳沐也不甘落後,“擂鼓,全速追上去,不用避開,從倭寇左側貼近橫穿曾一本船隊!”
他隻有一個優勢——夜幕中倭寇隻能在百步内發現他已逼近。
至于區區一門發熕炮發炮的火光,即使曾一本龐大船隊末尾小船發現他,也沒有告知主船的機會。
他們正忙着打炮戰,誰又能顧忌到屁股後面呢?
快步跑下船首樓,陳沐揮舞手臂對付元下令道:“稍後開戰,我們從敵側穿過,隻有一個命令,右舷二十二位佛朗機,一百三十二顆炮彈,全打在倭寇船上,一顆不留!”
“傳令鄧千戶,全速前進,順勢發炮不要戀戰!”
陳沐一點兒都不擔心鄧子龍會吝惜彈藥,這位鄧爺對戰功的狂熱向往遠非常人所比,陳沐隻擔心他會因戀戰沖入船陣直接與倭寇跳幫!
“對了,把小船都放下去,派兩個旗軍慢慢劃準備救人,告訴鐵索白艚船上的旗軍,如果他們能臨近敵船,就直接放船撞過去,跳海等小船來救……戰後沒人會在這片海域逗留,把還能動的船收拾了靠岸等着!”
他們的船艦太少,人手對這場戰役而言也不算多,連打掃戰場都顧不上,至于戰後能收攏多少戰利陳沐也不在乎。
他向張翰的請命就是把船奪回,戰利也不屬于他。
隻有曾一本,隻有這個活人才有可能屬于他。
“前進!”
“前進!”
船首鼓聲轟轟,海上雷聲隆隆,狂風大作海浪滔天裏,遠處炮聲铳聲此起彼伏,陳沐手按船首,狠狠掐着船幫。
在他身後,肌肉盤虬的鼓手賣力擂響戰鼓,桅杆頂三角鑲龍紅日旗下二丈紅綢爲勁風曳直,各部小旗在船身對橹手聲嘶力竭地喊着号令,三十多條大橹奮力搖擺。
蜈蚣船,劈波斷浪。
“燃火把!”
付元拽着帆繩腳踏船舷挂在外面,勁風吹得他眯起眼睛,隻能看見前方交戰的船隊越來越近,趁奮力蕩回船中的力氣高聲對旗軍下令道:“小旗箭架好、掌心雷挂好、炮手準備!”
付元也是掌心雷在城門建功的親曆者,他的上官陳沐說過,在近身接戰時,空間越密閉,掌心雷的威力就越大。
狹長的船身甲闆正符合這種情況,尤其是付元早就瞧見曾一本部下那些雖爲福船,卻蓋着像倭子一樣船樓的那些大船,隻要能丢進去一顆掌心雷,裏頭人就别指望活了。
“铳手都到這邊來,聽令再放!”
一條條命令從船首傳至船尾,甚至通過蜈蚣船上最後一艘小船傳達至鄧子龍船與被落下很遠的白艚船上,全速航行的蜈蚣船太快,僅僅在傳令之間就追趕至倭寇船隊末尾百步。
“轉舵,靠上去!抓緊了!”
“抓緊!”
蜈蚣船全速航行速度比單純帆船快上兩倍不止,因爲它同樣也有帆,雖然全速并不能持續太久,但這足夠讓陳沐疾行三五裏超過倭寇船隊。
轟!
船首傳來巨大撞擊,即使旗軍早已收到抓穩的命令,還是有幾個倒黴鬼被震動甩得七葷八素,一艘四丈小船的船尾來不及避讓,被全速前進的蜈蚣船撞個正着。
低矮的船身既不足以抵禦大船撞擊也不能在海浪中保持平衡,船底被蜈蚣船水線下突出的撞角撕開,在接下來幾次摩擦碰撞中被碾碎。
提早跳船的倭寇也沒好到哪兒去,即使是最老練的水手也不能在短時間裏遊開蜈蚣船駛來的方向,被動撞在大船上甚至不能在戰船上留下一點兒痕迹——盡管他們的血曾有一瞬間染紅船身,緊跟着就被海浪洗刷幹淨。
所有倭寇的注意力都放在與陳璘開炮放铳對射以及避開先頭幾艘被裝載猛油引燃的殘船,他們隻能聽見身後傳來沉悶的戰鼓聲,回過頭兩艘猙獰恐怖的大蜈蚣已貼近身側。
臨近大小戰船上倭寇匆忙叫喊,即使就着昏暗月光也能看見夜幕中沖出的怪物身上林立炮口,紛紛叫喊着調集在右舷僵持的海盜,不過爲時已晚。
“舉铳!”
陳沐擡腳踩在船首,身後傳出來自付元的高喊,船舷下躲避的幾十名旗軍紛紛起身,端起鳥铳居高臨下瞄向周圍大小敵船,伴着軍令齊齊放铳。
至于身邊玩命劃槳想要逃離蜈蚣船的小船則根本不需浪費火藥,沉重的大橹像古代戰船的拍杆,偶爾重重地頓在小船上就足夠将它們打沉。
與倭寇大福船側身之際,福船上的倭寇早已做好準備,兩門佛朗機剛剛對準蜈蚣船加高的船舷,就見到包括繳獲白艚船炮在内的右舷二十二門佛朗機調轉過來,接着一片火光爆亮。
更過分的是其中還夾雜着幾支火箭!
鄧子龍駕船火速跟上,他早就看見耀武揚威的福船了,憋足了力氣要狠狠教訓這些倭寇一頓,高聲下令道:“右炮準備……嗯?沒事!”
他看見甲闆上倭寇橫七豎八的屍首,船闆被火炮齊射像犁地般犁出道道血痕,隻有船首舵上有個倒黴鬼捂着臉邊跌撞而走邊發出凄厲的叫喊。
前頭蜈蚣船再度傳出幾聲铳響,可怖的喊聲戛然而止。
被炮彈鑲嵌的桅杆禁不住海風,伴着一聲吱呀斷響緩緩傾倒重重砸落甲闆。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