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龍曾送給他戚帥的《紀效新書》,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練兵、領兵條例,可遺憾的是陳沐并不能完全套用。
盡管三百戶旗軍的餘丁爲他的千戶所增添十四個匠人、三十多個學徒,他依然沒有精力與财力爲旗軍制作出完備的兵裝。
他的千戶所就像明朝政府的縮影般,隻能維持最低效率的管理約束,三個百戶、六個總旗、三十個小旗,拼湊出三十九套勉強防護的鐵甲,旗官家裏會女紅的家眷則被召集到千戶所衙門,以統一标準趕制出上千個顔色各異袖标。
旗軍赤底黑字、小旗藍底黑字、百戶青底黑字。
每小旗配長矛八杆、腰刀兩把、大木牌一面、小旗箭兩支。
每總旗抽調一小旗爲鳥铳旗,配腰刀兩把、鳥铳八杆。
因爲兵少輪流操練,所以香山千戶所的最底作戰單位并不是小旗而是總旗。
所有旗官在傍晚操練完進入千戶所随謝鳴開蒙,他們的開蒙書籍用的是陳沐編出的二百多字的條例和與之相對的賞罰。
其實這已經不算是開蒙了,就是單純的讓他們用三個月的時間死記硬背,把這些條例記在心裏,約束士卒。
效率低下,但自有意義。
鐵坊在引入新的匠人後效率大增,身體剛剛見好的關二郎帶着木工學徒一連把鑽铳床做出十五具。對于陳沐看重他做出的铳床,讓他内心很受鼓舞,腹部傷愈後就熱火朝天地加入督造铳管的事業中,确保每月能鑽出三十隻标準铳管。
在他腹部傷勢無大礙的時候,就已經着手爲铳床專用鑽膛改進,接受陳沐的建議後,幹脆把鑽床做成模範鐵制,上留六棱管狀接口,與新打制出的六棱铳管相契合,以此多一道铳管的标準檢驗。
形制不标準的铳管無法與铳床契合,就要重新打制。
匠人多了,讓千戶所的鐵坊顯得擁擠,陳沐手頭上又多了一件亟待解決的事,要給匠人準備新的鐵坊。
陳沐打算等黃粱都事了,在岸邊淺灘給關元固劃出一片區域,在新的水寨邊沿,以制作應用水力鍛錘,也許不單單是水力鍛錘。
看着鐵坊裏木匠辛苦鋸木,或許将來也可以讓他們發揮才智根據水力鍛錘來做出水力鋸木機。
造船用的大闆材,應該會容易很多。
五月初,蝶娘帶着兩個人聞訊趕到香山千戶所時,陳沐正率領旗軍在千戶所外操練,平均受訓半月的旗軍看起來終于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樣,有了點軍士的精悍勁兒。
托走私商賈的福,他們貢獻的糧食補足了香山千戶所的糧草缺口,被勾做軍戶的旗軍戰戰兢兢,卻發現做旗軍比他們過去吃得好多了,雖然受訓累了些,但至少能吃飽,偶爾千戶還賞下些肉食,少了許多抵觸心。
隻是軍戶畢竟地位低下很久,仍舊不免逃卒。
蝶娘來時,自有家兵過來通報,陳沐朝千戶衙門口看了一眼,輕輕點頭,卻并沒過去。
從調至香山千戶所,他就在等這一刻。
殺人立威,立威立命。
旗軍操練完卻并未照往常散去,相反巡行、守船的旗軍也被招來,三百戶旗軍聚集在校場,看着逃卒被押上高台,隻是這一次上面不再是提着大棍的執刑的旗軍,而是一副絞索。
清遠衛百戶所演武場上的那一幕再度重演,隻是陳小旗變成了陳千戶,從台下走到台上。
“依照律法,逃軍三次,絞死!”
身側傳來可怕又熟悉的倒氣聲,一條生命漸漸失去氣息,陳沐的心仍舊柔軟,肋骨卻堅如鐵石,收起判書,對旗軍道:“違令者死,有功者賞。”
“你們的百戶過去都是旗軍,平日裏聽陳某驅使、戰場上給陳某立功,現在都是百戶了,你們也一樣。”
既可以說是偷換概念,但陳沐沒騙人。
之所以被處死是因爲逃卒違背律法,招來殺身之禍的并非違令而是違律,但其實都一樣。
戰場上因爲逃兵,死在陳沐手上的自己人已經很多了。
如果能讓旗軍今後更好地聽令,他願意去偷換這個概念。
威信,先立威,再立信。
揮手間有家兵拖拽屍首離去,旗軍噤若寒蟬無人應聲,陳沐一臉肅穆走下高台,帶着家兵前往千戶所,旗軍這才各自在總旗率領下散去。
“來了?”陳沐想盡量露出和藹的神态,但他的臉卻做不出,隻是點點頭率先向是衙門裏走去,“進去坐。”
蝶娘與帶來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觑,幹巴巴地說了一句,“陳千戶真挺好打交道的,上次,不是這樣的。”
上次跟着付元來千戶衙門,蝶娘是抱有弄險拼命的心,但這次不同。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本以爲這次上門大事已成,她連兒子都帶來了,就等着陳沐認下這門幹親,以後他們這支海寇在香山這一畝三分地也能多個照應多個靠山。
哪知道一來就見到陳沐殺人。
殺人不可怕,别說她兒子,就是蝶娘自己都殺過人。
可怕的是殺自己人。
陳沐又想到白元潔,别人走過的路,他都會走;别人沒走過的路,他也會走。
隻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才有資格得到更多。
前廳落座,陳沐見蝶娘三人還站着,揮手道:“不是第一次來了,坐。”
“奴家拜見千戶,多謝千戶賜座。”
蝶娘帶着兩個年輕人象陳沐行禮,這才坐在客座,年歲稍長的年輕人剛要跟着坐下,被另一個臉上稍顯青澀的青年拉住,依然站在堂中。
陳沐感到驚奇,多看了兩眼。
青年體态健碩,鼻梁高挺雙眼狹長,皮膚粗糙發黑,腿長手長,穿着短衫露出的臂膀非常有力,兩膀寬大一看就是好水性的漢子,站在廳中自有一股桀骜的氣質。
這是個聰明人,他隻是随口說了句話,卻被青年聽進心裏。
三人隻有蝶娘不是第一次來了。
所以他沒有坐。
“這是蝶娘的兒子吧?”讓陳沐眼前一亮,“蝶娘有個好兒子啊!”
蝶娘回頭看了青年一眼,回過頭來眼露喜色,笑逐顔開地問道:“那這門幹親,千戶是,認下了?”
“我是陳沐。”陳沐笑笑,看向青年問道:“你可願意?”
青年深吸口氣,邁步上前躬身跪下,叩首道:“孩兒李旦,叩見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