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尴尬,自己便覺得有些好笑,不過是被個小孩子看去有什麽可尴尬的;可若不尴尬,又是不是顯得自己有些二皮臉了。
稍後卻又不禁莞爾地笑,人家小姑娘都沒覺得怎麽想,自己有什麽好尴尬的,随之昂首闊步地走回酒館。
不過從後門一進去,目光越過櫃台便見鋪子裏的客人都聚精會神地望向店門,仿佛有好戲看一般,接着就聽門口吵吵鬧鬧,定睛一看不是方才那小厮還能有誰。
店門外酒旗下小厮左右圍着四五個街上遊蕩的頑童,穿的破破爛爛,大得比魏八郎長幾歲、小的比魏八郎小幾歲,左右年齡相仿的一幹童黨,圍着小厮蹦蹦跳跳地起哄。
“顔清遙、鬼大腳,不成瘦馬成駱駝!”
野孩子們叫着陳沐聽不大懂的話,圍着小厮起哄,陳沐坐回桌邊對看着鬧的家丁朝店門口努努嘴,問道:“怎麽回事?”
隆俊雄笑道:“幾個乞兒跑到店裏乞食,被主人家趕出去,瞧見這小娘子便叫罵大腳之類的話,看起來也是熟識了……喲,先前還沒瞧出來,這小娘子可真兇!”
随着他的話看過去,見這叫顔清遙的高挑小厮不知被人說了什麽,白淨的小臉兒上滿是愠怒,擡手将額上四方平定巾一拽,紫衫袖往起一捋,露出兩隻光白似藕的小臂。
陳沐以爲她要和這幫野孩子動手,哪知小娘子素手一叉腰,昂首挺胸地對那幫野孩子罵了起來,開口聲音清脆很是好聽,說話卻出口成髒,剽悍的很。
“你媽才是駱駝,叫駱駝、叫驢子入你媽,老娘還不叫驢子入哩!老娘讓,讓,這位軍爺,怎麽稱呼?”
罵急眼了,小姑娘叉着腰氣呼呼地揚着白裏透紅的小臉兒在店裏環顧一圈兒,最後定在陳沐臉上,喘着大氣兒對陳沐發問。
饒是陳沐兩輩子經曆加一塊,趟過刀山沖過槍陣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滿眼都是不解地答道:“陳沐,耳刀陳、水木沐。”
咋還跟老子扯上關系了?
後邊的話,水木沐之類對小姑娘顯然并不重要,轉頭風火跑出兩步,又恢複了叉腰仰頭所向無敵的潑辣姿态,張口便道:“老娘不讓驢子入,老娘讓陳軍爺入你媽!”
眼看這店裏站起來幾個跨腰刀的軍爺,将店門口一幫野孩子吓得夠嗆,都顧不上顔清遙罵些什麽,各個都有了退意。
陳沐身邊小八爺眨眨眼睛,對小姑娘問道:“姐姐爲何叫我家千戶入?”
小姑娘罵得威風,此時卻是慫了,轉頭朝陳沐看了一眼小臉兒發紅,接着掃眼看向店門口的野孩子,模樣又活像鬥勝的小公雞,神氣極了,擡起手臂指點江山,高高揚着小臉:“你出門打聽打聽,整個廣州府誰不知道陳軍爺外号陳賽驢!”
陳,陳賽驢?
陳沐的面色表情極爲精彩,他手底下的家丁旗官表情更精彩,店内的酒客表情更是精彩到無以複加!轉瞬之間酒館中除了陳沐之外所有人都用自己有限的腦容量猜想出一個又一個詭異的故事。
陳沐卻隻感到無可比拟的反差感好似晴天霹靂,眼睛看着門口傲立捋起袖子的小厮,卻始終無法把這個出口成髒又是驢子又是賽驢的小姑娘和三刻之前恭敬叉手對他們說‘軍爺飲酒當豪邁’的人影重合一處。
“千戶,你,你啥時候有這……”
付元話沒說完,被陳沐用極其兇狠的眼神将話噎回肚子裏。
眼見幾個跨佩刀的軍戶自桌案起身,那幫野孩子童黨皆四散而去,陳沐也隻當是笑談,正要坐下,卻見那小厮又走上前對他抱拳而笑,一雙眼睛彎成月牙,道:“多謝軍爺解圍!”
她倒是潇灑!
“淨給我惹禍!”
顔清遙拱着手還沒收回去,便被櫃台走來的店家拽到身後護住,言辭雖有管教之意,但更多的還是賠罪。
店家掌櫃看上去四十來歲,但眉目滄桑拱起的手也帶着龜裂與老繭,穿着樸素非常着實不像是能在廣州府城外開一家偌大酒鋪的商賈,此時掌櫃的朝陳沐陪着笑臉說道:“小的教女無方,得罪軍爺,還望軍爺海涵。”
“清遙,給幾位軍爺上一壇橄榄酒!”說着掌櫃的揮手道:“今日幾位軍爺的飯菜權當小店賠罪。”
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便嚴令商賈不得着綢緞等名貴衣着,故而市井商賈隻能穿着絹、布材料的衣裳,不過這掌櫃與小厮顔清遙一樣,不論頭戴方巾還是腳下鞋襪,都幹淨如新,令人看着心生好感。
“店家多禮,不過小事。”陳沐抱拳相應,随後對店家問道:“先前小兒聒噪,陳某覺得着實有趣,掌櫃如若不忙,還請坐下聊聊?”
店家掌櫃倒也好說話,尤其餘光瞥見靠牆角空着座椅上擺着青色官服與繡熊獸的補子,又拱手行禮道:“想不到閣下竟是守備,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輝,清遙,端兩壺揚州雪酒來!”
說罷,這才依言坐下,不至于戰戰兢兢,卻先端着酒壺給幾人通通滿上。
“小老兒你倒眼尖,卻是看走了眼,這是我們家千戶陳爺!”付元嘿嘿笑着,擺手道:“可不是守備!”
陳沐笑笑,擺手讓付元别吓人,提着酒壺一邊取個空杯給店家倒上酒,笑道:“陳某是香山的旗軍,不是廣城的營兵。”
即使他在這個時代已經生活了一年多,其實依然無法習慣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泾渭分明的階級。
這是他第二次來廣城,依然對這座五嶺以南的大都市充滿着好奇。上次過來他自感身份低微,不願與人多做交流,怕不識禮數觸怒權貴,也擔心身份低微平白受氣。
如今他做上千戶之職,不再有這些擔心,反倒旁人會因他種種動作而手足無措——這個時代不存在平等。
永遠不存在。
正如店家掌櫃對他舉手之勞就算千恩萬謝還會受到旗官怒目而視一般。
仿佛他給一介商賈倒酒會令自己受到天大的蒙羞。
“店家在廣城開酒鋪有些年吧?陳某對廣城了解不多,即将上任想找人聊聊。”陳沐端起酒杯飲了一口,道:“店家對濠鏡夷人,可有了解?”
夷人!
掌櫃瞪大眼睛,脖子僵住,到嘴邊的酒不敢飲下去,連忙擺手道:“小民與夷人可毫無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