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新江鎮首日的夜,陳沐帶兵在新江鎮北山的寨子裏渡過。
昨天北山是最早平定的,他們攻下山寨隔了一個時辰,天色都暗了南山才傳出一聲炮響。原本陳沐還想着這營兵也不過如此,戰果還不如他們衛所軍來得快,哪兒知道夜裏鄧子龍那邊送來營兵互說傷亡斬獲,鄧子龍的營兵才僅僅傷亡一成而已。
營兵的軍備除了有兩門炮之外,火器也就才堪堪與白元潔部持平,鳥铳還不如他們多。打出相同斬獲,傷亡還比他們低,哪怕多費了一點時間也很值得。
後來陳沐才知道,鄧子龍沒有強攻山寨,而是在山裏尋了個易打埋伏的地方,把他們引出去一舉殲滅,到了山頂都不用攻寨子,裏頭剩下幾十人直接降了。
他們打得快,山下的新江鎮卻沒那麽容易平定,昨天夜裏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前半夜。就算天黑了伍端還率衆與敵軍搏戰兩次,兩次都險些将新江鎮攻下,卻奈何功虧一篑,隻能在最後撤出新江鎮。
清早的山霧早早把陳沐喚醒,和衣而睡讓他感覺渾身黏糊糊很不好受,滿臉煩躁地撓着後背在山寨裏兜轉,沒多大時間便見邵廷達也是同樣表情從休息的屋子裏走出來,見到陳沐後問道:“沐哥,這麽早啊!”
北山很美,從山頂向北望去,那是韶州府清溪的方向,北江像一條碧帶隔開山脈。遠處透過朦胧山霧,新江橋接連橋洞沐浴在第一縷日光中。
寂靜的密林裏日光刺破朦胧的霧,透過枝葉打出道道光柱。泛着泥土清新的空氣鑽入鼻尖,或許能讓陳沐懊惱的心情都好上許多——因爲這隻是幻想。
如果不是山寨外堆着上百具來不及挖坑掩埋才剛剛一個晚上就發出臭味的屍首,如果不是隔着兩層麻布夜裏仍然朝鼻子裏灌進去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山下還有一場更加慘烈的厮殺等待着他。
這本該是他媽的一個非常美妙的早晨!
該死的叛軍!
該死的李亞元!
“山裏蟲子太多,渾身癢得不能睡,早上起來又這麽潮。”陳沐說罷邵廷達大肆點頭,顯然也深受山蟲之害。正好此時到值夜旗軍換防的時間,邵廷達便指着佛朗機炮道:“沐哥,你再來一炮,把人都叫醒吧,山下估計也該再攻鎮子了。”
陳沐想想也是,便朝佛朗機炮走去。
昨天傍晚,這尊銅炮被蠻獠軍搬上來,陳沐便在鄧子龍炮卒的教授下朝鎮子裏打了幾炮。這年頭的火器,别管铳還是炮都一個模樣,想把炮彈铳子打出去很容易,無非是裝彈的工序複雜些。
但要想打準,太難了。
陳沐用铳算已經很熟練了,但也不過是三十步内能達到精準射擊,五十步内瞄準人那麽大的目标,有把握十發八中而已;超過七十步,他就得掂量掂量,要是接近百步或百步以外?陳軍爺連掂量都不用掂量——随緣。
到這個距離,個人技藝所能提升的精準度已微乎其微,基本接近鳥铳精準的上限,再想提升很難了。
火炮,也是一樣,隻是因炮彈大、目标通常也大,所以可接受的精準範圍更大而已。
山寨中醒來的軍士還不多,陳沐走到佛朗機近前正想向鎮子裏觀察一番,突然在雲裏霧裏望見鎮子裏人影綽綽,像有密密麻麻的軍隊正在行進般,再望向伍端營中安靜非常,顯然都在沉睡,令他猛地身上便一激靈,趕忙調整炮口角度,對邵廷達喊道:“火把,快拿火把!”
新江鎮叛軍要趁清晨偷襲!
換子铳、插引線,一應工序被陳沐用得飛快,待完成這些後一把搶過火把便伸得遠遠地引燃引線,接着就朝一旁跑去。
剛跑出幾步,身後一聲爆響!
轟!
陳沐幾乎放平了佛朗機炮,瞄準着斜對面南山半山腰點燃引線,炮彈在空中劃出抛物線,直朝近千步外的新江鎮墜去。
他不會放炮,但他知道抛物線和參照物,昨天放了幾炮讓他已經記下參照南山上幾處山崖炮彈的大概落點,所以這一炮幾乎毫無懸念地落在新江鎮寨門外百十步,準确砸進叛軍偷襲的散亂隊列中。
新江鎮方圓五裏,被一炮轟醒,仿佛山間的晨霧都因硝煙而散去些許。
“裝彈!”
邵廷達要比陳沐力氣大,提起子铳炮耳毫不吃力,陳沐這邊剛墊着衣甲将發紅的子铳卸下,疏通炮膛,他那邊便已将新子铳裝上。
眼看敵軍還在慌亂中奔走,并未離開那塊地方,陳沐當即點火,又是一炮轟了過去。
此時不但山寨裏休息的蠻獠營軍士與麾下旗軍被炮聲震醒,就連南山上的鄧子龍營兵在陳沐發出第一聲炮響後也在随後向山下新江鎮發炮,山下的伍端軍就算再遲鈍,此時也已盡數清醒,從山上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倭寇、亂軍在寨牆内集結,準備防備敵軍的進攻。
白元潔頂盔掼甲走到陳沐身邊,向山下望了望問道:“打起來了?”
“千戶!”陳沐見白元潔過來,讓開佛朗機炮交由鄧子龍的炮卒,說道:“新江鎮的敵軍要襲擊伍端軍營寨,現在他們打到一處,伍首領看起來要守寨。”
“守寨,他還有不到兩千人,守寨足矣卻很難得勝。”白元潔擡手磨痧着颌下胡須,揮手對蠻獠營旗兵道:“向鄧把總打旗語,斷後、襲擊!”
斷後,自然斷的是敵軍的後路,在軍伍中混迹半年,陳沐也能聽懂不少兵事上的話語,何況他身體本來主人記憶中就有旗語的事情,他當即問道:“千戶,我們要出擊?”
白元潔點頭,命蠻獠營與旗軍、鄉勇集結,對陳沐道:“今日必須攻下新江鎮,否則夜長夢多,河源的李亞元如果收到消息引軍來援,不能拿下新江鎮就連據守的險要都沒有。”
重新補充的陳沐部旗軍加上鄉勇合八十餘人,蠻獠營雖受損失但仍有四百出頭的軍士,主将有令快速集結,接着便踏上翻山越嶺的切斷敵軍後路襲擊的征程。
當然白元潔也沒忘了派人從山道跑下去告知固守營寨的伍端。同一時間,鄧子龍認可白元潔的建議,帶兵自南山朝新江鎮之東行軍而去。
南北二山兩隻兵馬朝相同的目的地疾行趕路,伍端軍在營寨中固守,對抗因偷襲被發現而加緊進攻的叛軍。
攻營一個多時辰,眼見營寨久攻不下,叛軍生出疲意,正待進退兩可之間,伍端竟率軍自營寨後開門棄營而走,顯然是露出敗象,這一舉動令叛軍原本臨近崩潰的士氣再度回升,兵将各個氣勢如虹,領軍追擊伍端部。
而在他們身後二十多裏外,新江鎮東街口被加固的牌坊下,兩支來自清城所與廣東營兵的軍隊合流一處,自背後發起對新江鎮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