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槍還在地上斜釘着,臉朝下的倭寇不知死了多久,将地上染紅一片血都快流盡了,入鼻盡是惹人惱意的腥臭。
小八郎的勇武早已消失不見,坐在樹樁上抱着胳膊不停發抖嘴唇都吓白了,倆眼一直無神地盯着保持跪拜死狀的倭寇屍首,渾身活像個小篩子。
陳沐在旁邊半蹲着攬着小八郎的肩膀,愁眉苦臉越發煩悶,幾次張口卻說不出什麽話來,他自己的世界觀還在與一片蠻荒的世界作鬥争,又如何去勸慰十幾歲殺了人的小孩子?
難不成讓他去說這小子做的對?
他想這麽說,知道這麽說是對的,但說不出口。
順着魏八郎的目光望到跪死在地的倭子身上,陳沐煩躁極了,揮手叫來邵廷達,指着屍首道:“丢溝裏去,看着鬧心!”
邵廷達人憨力大,倒拔出穗槍還在手上舞了個圈兒,随手插到一旁地上,提起倭子的腿走開兩步便放在道旁,一腳踢過去讓屍首轱辘幾圈翻到道旁田壟下頭。他倒沒順着陳沐真扔到溝裏,路邊的溝都是水渠,灌溉農田使的,可不能染了屍首的晦氣。
何況……這屍首弄不好都是錢呢,邵廷達哪舍得讓水泡了。等他哥哥心回意轉,保準把這屍首再從地裏提出來送到衛所去!
又重重地在魏八郎肩膀上拍了兩下,陳沐這才起身背着手走了兩步,這才回頭對跪伏在地被五花大綁的倭寇問道:“你說你叫齊正晏,五年前我爹還是小旗時你從他麾下做了逃卒,想去浙江投奔戚将軍。莽子既然你說認識他,陳某就先當認識他。”
陳沐并不能确定自己頭腦裏有這份記憶,但邵廷達認識這個秃瓢赤膊說漢話的倭寇,陳沐就先放過這個來路,接着問道:“五年前同你一起的逃卒,叫什麽,他去哪了?”
倭寇模樣的齊正晏手腳都被縛着,似乎是被先前魏八郎二話不說殺死同夥吓壞了,不住磕頭把腦門都磕破,此時見陳沐文化仿佛又看見生的希望,連忙咽着口水快速回道:“他叫解平,死了,三年前在興化平海衛,被戚家軍大鐵竹紮死了。”
倭寇口中的大鐵竹,應當就是戚家軍威震東南的狼筅了。
時間倒是能對的上,五年前戚家軍在浙江招兵,軍饷給的優厚,衛所人心浮動不少人做逃卒去應募,這事陳沐記憶倒有。而三年前倭寇占領平海衛的事,也能跟記憶相互印證。
但問題來了。
陳沐突然有些想笑,站在齊正晏面前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們去浙江投戚家軍,怎麽投進蘿蔔頭剃了秃子,最後還死在戚家軍手上。是不是你們一開始就想做倭寇,所以投了倭寇,這才被殺,嗯?”
“小旗這,做倭子還不如軍戶,我們哪裏會投奔倭寇,這千真萬确,容我解釋!”齊正晏一再叩首,見陳沐暫時沒有殺他的打算,這才趕忙說道:“我等出清遠,晝伏夜出千辛萬苦才進了浙江,卻遇倭寇殺來百姓奔逃,隻得随衆奔走,被追上鄉裏幾個粗莽漢子仗平昔拳腳與倭寇鬥在一處,似風裏揚塵一刀一個被結果,我等哪敢再戰,便被扣下這才饒了一條性命。”
“滿嘴胡言,倭子生性惡毒,還能給你們留下性命?”邵廷達仗刀上前兩步,斂起衣袖便轉頭對陳沐道:“哥哥叫俺殺了這倆倭寇,省的居心叵測!”
“千真萬确!倭寇亦非逢人便殺,他們虜去婦女,弄得不耐煩了便放回去,隻是偷得一條性命,一生也爲鄉裏所笑;若是男丁老弱,便加殺害,逢得強健的便像我等這般剃去頭發充作倭子,每逢厮殺便丢刀于我等推出當頭陣,官軍隻要倭寇首級領賞,平日裏百姓秃發瘌痢尚要被殺了冒功,那管什麽真倭假倭。”
“我等被剃去頭發,自知左右是死。”說到這,齊正晏的話音稍弱,擡頭看了陳沐一眼這才弱聲道:“索性靠着倭勢,還能捱活幾日……”
這些事,從來沒人對陳沐說過,他現在心裏不急了,坐在道旁點頭道:“後來呢,接着說。”
“後,後來,後來倭寇大略各地,掠得金銀糧秣,聽聞朝廷大軍将至,便教從倭将器物散與沿海百姓,換做綢緞,搶了船隻各回本國,有人在岸邊被驅走,我們懂些武藝,便被帶回日本喚作奴仆。被剃頭赤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予刀槍,教習跳戰,過一年半載水土習服,說起倭話與真倭無異。”
陳沐打斷問道:“擄走你的倭寇,他們在日本國怎麽稱呼?”
齊正晏愣了一下,才接着說道:“有人叫丹後海賊,也有人說是岐隐水軍,頭目叫日本助……”
陳沐擺手,他沒興趣再聽下去了,什麽丹後海賊岐隐水軍,都是他沒聽說過的小角色,無關緊要。站起身來活動筋骨,先指指兩個明人倭寇,又指向田壟下方的屍首,道:“你叫齊正晏,是逃卒;他叫隆俊雄,福建海民;死掉的那個是真倭,倭國海民,他能爲陳沐帶來三十兩銀子——你們兩個,一兩銀子都不值,給陳某一個,不殺你們的理由。”
從倭,可憐嗎?可憐。
可他們該殺嗎?該殺!
齊正晏本以爲陳沐已經願意放過他們,如何也想不到最後還是要殺,連忙開口道:“我們是被逼無奈,特地跑回向小旗……”
“别說那些沒用的,你們回來,是因爲戚将軍在東南大勝,驅趕到這邊來,當年眼見倭寇勢強便投了倭,今年眼見明軍勢大便想再回來。”陳沐臉上非常平靜,殺與不殺在兩可之間,但倘若不殺便要自己負起約束他們的責任,無非是代價罷了,“你們會什麽,能給陳某帶來什麽?”
況且,窩藏倭寇?陳沐并沒這打算。
“我會跳戰,使倭刀,學了四年,會倭語,能爲小旗殺人!俊雄在日本六年,也會跳戰倭語,還會開船!小旗留我二人一條性命,我等做牛做馬都行,别殺!”
陳沐微微仰頭,閉着眼思慮片刻,正要做下決斷,石岐上前對陳沐道:“小旗,借一步說話。”
在兩名從倭忐忑之時,不知石岐一旁說了什麽,等陳沐再走來時,對邵廷達揮手道:“莽子給他們剃頭,留着他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