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的制度,都是要符合人性的,這樣才可能長久的維持下去。”
說到這裏的時候,吳宗睿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百姓稱呼官員爲父母官,且不說這個稱呼是不是合适,既然官員被百姓稱之爲父母,那就必須如同父母關愛兒女一樣善待百姓。”
“朱元璋倒是号召百姓要做清官,要做百姓的父母官,可惜他骨子裏是防備天下官吏的。”
“人之初,性本善,朱元璋的看法是相反的,特别是看待天下官吏的時候,更是有些過分,這或許與朱元璋的出身有關,元朝末年的時候,官吏貪墨成爲常态,百姓吃盡苦頭,朱元璋本身也是受害者之一,所以在他的眼中,官吏本性就是貪墨的。”
曾永忠默默的點頭,吳宗睿分析的這一點,他倒是信服。
曾永忠的态度,吳宗睿察覺了。
“先生,明初時候的陝西參政曾秉正的遭遇,您一定知道。”
“明初百廢待興,曾秉正是地方上舉薦的賢人,直接被朝廷認命爲地方官員,其出任海州學正十多年,爲官清廉,後被升遷爲正三品的陝西參政,同樣清廉,可因爲說話太過于耿直得罪了朱元璋,被罷免了官職。”
“被罷免官職之後,曾秉正想要回到家鄉南昌去,卻苦于沒有路費,堂堂正三品的官員,被罷官之後,沒有一點積蓄,可謂是足夠的清廉,沒有辦法的情況之下,曾秉正賣掉四歲的小女兒,湊齊了回家的路費。”
“朱元璋知曉此事之後,雷霆大怒,令錦衣衛将曾秉正抓到了京城,實施了腐刑。”
“對于讀書人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曾秉正自此消失,不知所終,史書上也沒有了記載,依我看,曾秉正其實就是自盡身亡了。”
“現如今我們來看這件事情,曾秉正賣掉四歲的小兒女,籌集回家的路費,其實是觸動了朱元璋敏感的神經,朱元璋不願意承認自己苛刻天下的官吏,所以才會對曾秉正毫不留情的打壓,剝掉曾秉正讀書人所有的尊嚴,以此來警告天下的官吏。”
“用如此不通人性的辦法來官吏天下的官吏,怎麽可能有好的結果。”
曾永忠張了張嘴,準備開口說話。
“先生有什麽想說的,盡管說就是了。”
曾永忠下定了決心,看着吳宗睿開口了。
“大人,其實明太祖管理天下還是做得不錯的,至少官吏不敢随便貪墨,屬下以爲,任何的事情,看結局就可以了,不必苛求其過程。”
吳宗睿點點頭。
“先生不要着急,我還沒有說完,明太祖時期,表面上看,天下是安甯的,官吏也算是清廉的,可您要清楚,朱元璋憑什麽讓天下勉強的安甯下來呢,一方面憑着他開國皇帝的威嚴和權勢,一方面就是依靠風聞奏事了。”
“接着我就要說到風聞奏事。”
“督察院本是監督天下官吏的,其最終的目的就是針砭時弊,動辄則咎,讓官吏不敢貪墨,不敢渎職,老老實實的爲百姓辦事情,因此其基本要求就是應該有充足的證據,掌握了充足的證據之後,完全可以嚴厲的處分和懲戒官員。”
“朱元璋反其道而行之,準許官員風聞奏事,隻要是聽到了風聲,督察院的官員,甚至是其他所有的官員,就可以直接奏報彈劾,而被彈劾的官吏,很少有能夠完全解釋清楚的,其中不乏屈打成招之人。”
“朱元璋這樣做的目的,或許是想着管住天下的官吏,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造成的結局,他老人家怕是根本想不到。”
“我姑且認爲這種監察的制度,是不負責任的監察制度,百官深受其害,朝廷深受其害,天下深受其害,唯一從中得到好處的就是朱元璋本人。”
“朝中和地方的官吏,爲了避免被彈劾,避免遭受無妄之災,唯一的選擇就是按照所謂的祖宗制度來辦事,不敢越雷池半步。”
“明初時候朱元璋定下的諸多制度,百年之後怎麽可能還完全符合現實,依我看,朱元璋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可能知曉百年之後會發生哪些事情。”
“一道風聞奏事的監察制度,捆住了官吏的手腳,銳意進取者被視爲不尊祖制、勞民傷财,那些人浮于事、遵守規則者則被稱之爲賢臣。”
“如此情況之下,科舉考試之中出現的那些令人拍案而起、精彩絕倫的文章,僅僅是爲了考取功名所用,任何進入朝中做官之人,都要維護個人的賢明,他們因循守舊,不思進取,也不敢做出任何有違祖制的事情,否則就可能被彈劾。”
“就算是皇帝,想要大膽改革做事情,也逃不過諸多官員的彈劾,他們會高舉祖制這面大旗,不遺餘力的阻止皇帝做事情,就算是被廷杖,他們也不在乎,反而以此爲榮。”
說到這裏,吳宗睿走到了桌案前面,拳頭重重的敲在了上面。
曾永忠目瞪口呆,看着吳宗睿,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吳宗睿努力抑制自身的情緒。
“第二步,善于黨争,排擠打擊。”
“文人相輕是曆史傳統,唐朝時候有牛李黨争,宋朝時候有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的鬥争,我大明的諸多官吏,則是将窩裏鬥發揚到了極緻。”
“文官與武官之間的争鬥,文官與宦官之間的争鬥,文官與文官之間的争鬥,文官與皇權之間的争鬥,明槍暗箭鬥的不亦說乎,宗法、籍貫、道德、學派,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成爲鬥争的由頭,鬥争激烈的程度越來越厲害,最終耗盡了大明王朝的國力。”
“看看我大明的科舉考試,任何人都會覺得奇怪,結社成爲了習慣,任何讀書人若是沒有結社,則會遭遇到無情的排擠,記得我在南昌參加鄉試的時候,就有什麽豫章社,待到我到京城參加會試的時候,就有什麽複社和東林黨。”
“不管是豫章社,還是複社,亦或是東林黨,說到底就是結黨,明目張膽,毫無顧忌。”
“我不反對有關學術方面的争論,也不反對有關如何治理國家的争論,但出發點必須是爲了天下,如果這些争論都是爲了一己之私利,爲了某個黨派的私利,那麽這樣的結黨或者是結社,最終摧毀的是天下,受苦受難的就是普通大衆。”
吳宗睿的情緒完全平定下來,說話也是娓娓道來。
曾永忠的情緒也平穩了不少,仔細聽着吳宗睿說的每一句話。
“第三步,禁海擁商,長謀私利。”
“先生,前面我就說過了,大明王朝官吏的俸祿低的可憐,這就助長了他們貪墨的膽量和勇氣,不過可恨的是,你爲了生計貪墨就貪墨了,還要舉着大義的旗幟,這就太過分了。”
“剛剛我說到了東林黨,天啓年間,他們與閹黨鬥争,前赴後繼,勇氣可嘉,得到了天下讀書人的贊譽,可惜的是,短短數年的時間,他們就暴露出來本性了。”
曾永忠再一次瞪大了眼睛,看着吳宗睿。
今天的震撼太多了,曾永忠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吳宗睿看了看曾永忠,眼睛裏面沒有什麽表情。
“黨争方面,東林黨首當其沖,無所不用其極,可以說是獲取了很多的勝利,他們黨争獲取勝利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爲了天下的百姓嗎,是爲了了大明的興盛嗎,可惜不是。”
“看看皇上登基之後,朝中的東林黨人都做了一些什麽事情吧。”
“北方饑荒連連,百姓掙紮在死亡線上,朝廷準備從南方調集錢糧予以救濟,以東林黨人爲主的朝中官員說不行,不能夠壓榨百姓,朝廷府庫空虛,無錢無糧,準備征收商貿賦稅,以解燃眉之急,以東林黨人爲主的朝中官員依據說不行,必須要讓利于民。”
“北方的農民掙紮在死亡線上,南方的農民日子也不好過,饑民已經開始造反,長時間拿不到軍饷的軍士也開始嘩變,大明王朝處于岌岌可危的境地,朝中以東林黨人爲主的官員,居然還在加重農民的賦稅,征收剿饷,這豈不是讓更多的農戶淪落爲流民,加入到造反的隊伍之中去嗎。”
“先生,您或許以爲,東林黨人隻是不知道如何的管理天下,他們目光短淺,若是您這樣認爲,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根本的原因,就是東林黨人要護衛自身的利益。”
“南方的商賈,與東林黨人早就成爲一體,朝廷調集南方的錢糧,必定要牽涉南方的士大夫家族,朝廷征繳商貿賦稅,必定要南方的商賈拿出來不菲的錢财。”
“這些錢糧,說到底就是朝中某些官員要掏出來,他們豈能願意。”
。。。
曾永忠的臉有些紅了,他對着吳宗睿稽首行禮。
“大人,您的意思屬下明白了,若不是聽您的這番分析,屬下對于南方的士子還存留一些尊重,内心的有些想法也不會徹底改變,現在,屬下想清楚了,也知道該怎麽做了。”
吳宗睿點點頭。
“先生明白就好,有些時候,對于那些所謂有名望的讀書人,不必客氣,能夠爲我所用最好,不能夠爲我所用,也不必在乎他們,如果他們不識趣,那就不必憐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