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易蔔拉欣帕夏卻被諒到了一邊,他倒很有自知之明,不好再緊跟葉春秋的腳步。
此時天色即将入夜,天邊霞光萬丈,在這一望無際的戈壁,稀疏的青草連綿,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山巒,這裏便是漢人們所言的天山了吧。
易蔔拉欣帕夏站在霞光鋪映下的小山丘上,眺望着遠處沿着湖水駐紮的營地,此時此刻的易蔔拉欣帕夏,心裏所想的卻是伊斯坦布爾。
他的臉色因爲一些刺骨回憶,即使在霞光下,依舊顯得蒼涼。
回想那一戰,實在是觸目驚心,何止是蘇丹陛下大爲驚恐,自己作爲侍衛長,跟在蘇丹陛下的身邊,也徹底地驚呆了。
這一年來,易蔔拉欣帕夏感覺自己的人生經曆了兩次颠覆,第一次,是來青龍,而第二次,便是那黑山之戰,那一戰,宛如夢魇一般,讓所有人震撼住了,天上落下無數的火雨,到處都是轟鳴的聲音,無數人在哀嚎,死去的人,甚至連鮮血都無法溢出,因爲絕大多數都已粉身碎骨,這一切,都令人隻感受到絕望。
易蔔拉欣帕夏突然感覺自己所認知的世界,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作爲蘇丹的寵臣,寝宮的侍衛長,他從前躊躇滿志,可是如今,卻對未來有了一些茫然。
而今,佛朗機人已經開始向東推進了吧,他們的目标,理應是伊斯坦布爾,接着就是耶路撒冷,還有這無窮無盡的劫掠和殺戮。
夕陽西下,易蔔拉欣帕夏看着這碧水綠山的異鄉,突然有一種心急如焚的感覺。
他沒有将所有的真相告訴魯王,是因爲他很清楚,若是讓這魯王知道他們即将面對的對手,就未必敢進行援助了,自己帶來的兩萬人,對于蘇丹陛下有沒有用呢?
眼看天色越加暗下來,一邊的通譯已經催促着易蔔拉欣帕夏回營了,易蔔拉欣帕夏隻點點頭,帶着幾許落寞,徐步朝營地去。
隻是當靠近了營地,卻發現一處小山丘上站着一個修長的人影,山丘之下,是十幾個神色肅然的禁衛,易蔔拉欣帕夏認出了山丘上的人,正是那位越加令他感到好奇的魯王殿下。
易蔔拉欣帕夏沒有多猶豫,便快步走上前去,侍衛們并沒有阻攔他,易蔔拉欣帕夏朝葉春秋的背影行了個禮,道:“殿下。”
“噢…………”葉春秋回眸看他一眼。
隻是此時的葉春秋,臉上帶着一種令易蔔拉欣帕夏感覺從所未見的情緒,隻見葉春秋笑了笑道:“明日就要出關了,争取在兩個月之内抵達你們的王都,這一路勢必要跋山涉水,貴使已往返了這裏兩趟,不知感想如何?”
易蔔拉欣帕夏沒想到葉春秋也有這樣的一面,他随着葉春秋的目光,看向遠處起複的山巒,還有那一處已經殘破的關隘。
這裏……雖也可見湖水和綠草,卻依舊還是給人一種蕭索之感。
易蔔拉欣帕夏的心情依舊帶着落寞,頓了一下,他才道:“出了這裏,我就可以向蘇丹陛下有所交代了。”
“是啊。”葉春秋也隻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似乎對于他的所謂交代并不感興趣。
葉春秋伫立着,依舊遙看着那關隘,關隘之外,漢人的王朝已經絕少走出去了,唯有在盛唐時,曾在這附近與波斯人進行過一場戰争。
而現在,自己将是走出這最後一道天山屏障的第一人,他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世,也如自己一樣,将這裏不再視作是極西之地,不再将其當作是什麽天塹。
此時,葉春秋突然道:“你知道嗎?曾有一個人和本王相約,遲早有一日要跨過這裏,去見識一下這天地有多廣闊。”
易蔔拉欣帕夏在通譯翻譯之後,不禁疑惑地道:“是一名女子?”
在他心裏,或許這位殿下,曾有過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
葉春秋忍不住噗嗤一笑,隻是不知道是因爲這夜幕降臨的錯覺,還是他内心的觸動,他的眼眸看起來竟像是有些濕潤了。
他邊看着昏黃得越加幽暗的天際,邊道:“并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一個與衆不同的朋友,我們曾對着輿圖,研究輿圖裏的每一座山脈和河流,他最大的心願,便是跨過這裏。我們有一句古話,叫不破樓蘭終不還,這個樓蘭,在一千多年前,隻是一個國名,可現在的意義卻全然不同了,我的那位朋友就希望走出這個關隘去,大破樓蘭,成就豐功偉績。”
易蔔拉欣帕夏不禁唏噓,他不由道:“那麽殿下的朋友,此次沒有随着殿下一起來嗎?”
易蔔拉欣帕夏說罷,看着葉春秋的目光閃過一抹訝異,他竟從這位高高在上的殿下的神色間感覺到一絲孤寂。
隻見葉春秋搖了搖頭,聲音顯得有些清冷:“他?已經不知所蹤了,或許……已經死了吧,甚至可能這輩子,我們再不能相見了,所以我知道我遲早有一日會踏出這個關去,我決定親征,大概其中的一個原因,也是爲了追思吧,那個朋友無法跨出的一步,我替他跨越過去,他想要建立的豐功偉績,本王來爲他代勞。明日本王就會從這裏跨過去,也就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了。”
朋友……
易蔔拉欣帕夏沉默着,若是方才他以爲是錯覺,可這一刻,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葉春秋這含笑的面容背後,所隐藏着的孤獨和高冷。
葉春秋這時又哂然一笑,像是剛才那個他,真的是錯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貴使旅途勞頓,該早些回去歇息了吧。”
易蔔拉欣帕夏猶豫了一下,卻是道:“殿下,你的朋友,一定去了天國。”
這本是一番安慰的話。
葉春秋卻不禁笑了:“這世上若有天國和地獄,天國裏一定沒有我朋友的位置,倒是這地獄裏,想必會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我不信這些,我隻相信今生,信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