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這天下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的天下,這個士大夫,就是儒,就是理學,就是在這殿中的人,固然皇帝擁有大臣的任免權,可是大臣們隻要凝聚一起,靠着無數讀書人,形成輿論,這便叫清流。
在這大明朝裏,清流的力量一直都是極大的,他們和皇帝一樣,都有審判權。
皇帝眼裏有自己的是非,誰是好的,誰是壞的,好的人加官進爵,壞的人便罷黜。可大臣們的背後,這些清流的背後,有個叫士林清議的東西,他們也有審判權,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審判标準,誰好誰壞,好的人,衆人拾柴火焰高,萬千人稱頌贊賞,即便不得宮中喜歡,可得了人望,照樣可以扶搖直上;可若是壞的人,即便蒙了聖眷,地位再高,卻是人人痛罵,被指責爲奸賊,時時刻刻都要提防着從高處摔下,粉身碎骨,即便是身死,亦是遺臭萬年。
絕大多數的大臣,更在乎清議,因爲他們很明白,做官,最重要的是穩,可他們很清楚,即便讨好了天子,能得到一時的寵幸,平步青雲,可終究人心難測,伴君如伴虎,天子今日喜歡你,明日就極有可能不喜歡你了,就算天子一直喜歡你,可是這天子也并非真的是與天同壽,終究有一天又會新君登基,若是這時候,你名聲不好,新君說不定就正好借你來樹立威信了。
反而是士林清議,卻是最穩固的,隻要順着這士林去做官,即便得罪了天子,大不了,不過罷官而已,罷官了又如何呢?帶着無數的名譽回到了家鄉,舒舒服服地做幾年富家翁,可隻要名聲在,朝野内外,總會有無數人在廟堂上提起你,多少人一時罷黜,用不了幾年,就被新君起複,最後反而官越做越高,名聲越來越大。
可是在今日,許多人突然有一個可怕的意識,那就是,士林清議,已死!
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悲哀,他們猛地意識到,所謂的清流,可能自今日起,将不複存在,因爲清流是依托在往日的士林之上的,那些鴻儒,那些名士,那些讀書人中的精英,把持着士林,可現在呢,他們哪裏還有聲音?即便有聲音,也被十倍以上的讀書人給壓了下去。
葉春秋淡然地看着這些灰頭土臉的人,心裏沒有絲毫的波動。
其實葉春秋能感受到這些人的茫然,他們突然要面對一個新的環境,面對一群新的讀書人,他們并不知道,這群新崛起的讀書人的好惡是什麽,他們半輩子做官的經驗,現在統統作廢了,這種茫然無措的感覺,隻怕很不好受吧。
可對葉春秋來說,這和他沒有關系,他有他所要做的事情,而這些人也必須适應一個新的時代。
那些神色黯然的大臣們一個個離開,葉春秋将視線落在了朱載垚的身上。
朱載垚等于衆臣散去,隻餘下了葉春秋,方才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不禁長出一口氣道:“亞父,朕方才的表現,尚可嗎?哈哈……亞父,朕差點被你蒙在鼓裏了,真真想不到,原來這一切都是你欲擒故縱的手段。”
葉春秋表現得很鎮定,看着這越來越像天子的朱載垚,旋即道:“陛下,臣隻是想讓這些人看到,什麽才叫真正的民意罷了,許多人高高在上久了,得了一身富貴,一直錦衣玉食,便假裝将這名利視作是糞土,可實際上,他們可以鄙夷名利,不是因爲他們真正的高尚,無非是因爲他們已經得到了而已,所以越是富有者,越是在人前鄙視金銀,将其當作阿堵物;越是有名望的名士,便越是對人說,名望于他如浮雲焉。他們得到了利益,便要求所有沒有既得利益的人也同他們一樣,去追求子虛烏有的所謂聖人的經傳,捍衛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名教,卻是不知,那天下有許多考了無數場也沒有指望的讀書人,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被人視作迂腐無用的書生,所求的,其實隻是吃飽穿暖,能稍稍實現自己的一點小抱負,能将自己半生讀的書兌現而已。”
“夏言這些人,敗就敗在這裏,他并不顧忌那些讀書人前途,卻想打着讀書人名義,去代表他們,隻知道口若懸河,自以爲自己人格高尚,反對新制,這樣的人,朝中有不少,從前如此,今日如此,未來亦如此。可是陛下卻一定要明辨是非,萬萬不可真信了他們那一套所謂的道德理論,倒不是說這不好,隻是因爲,道德教化固然要緊,可是隻顧着這個,卻不給人實惠,這叫口惠而實不至,他們官居高位,家中嬌妻美妾,仆從如雲了,卻要一群功名無望,前途灰暗的人去捍衛他們的道德教化,這不是可笑的事嗎?”
“陛下身爲天子,既要教化天下,也要用利益去驅使萬民。否則陛下想想看,曆朝曆代,那些亡國之君,難道教化天下教化的不好嗎?難道是因爲軍民百姓們都忘了忠孝?不,不是因爲這個,而是因爲,食利者吃的肥頭大耳,轉過頭去,卻告訴别人應當甘受貧困,這不是可笑的事嗎?”
“新政的本質,就是希望能夠惠及天下的軍民百姓,使他們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好處,使他們可以出賣勞力,能夠吃飽穿暖,所謂倉禀足則知禮儀,便是這個道理。新制也是一樣,現在讀書人越來越多,朝廷不能忽視他們,陛下應當讓他們參與進來,而不是漠視不管,即便所授的,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官,對于他們來說,也足夠感恩戴德了,這比那些無數大道理的說教,要有用十倍、百倍。”
葉春秋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而朱載垚一直安靜地聽着,神色肅然,甚至若有所思,顯然是真的将葉春秋的話聽進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