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這番話,确實容易與人産生共鳴。
你說八股取士有問題,那麽我們都是靠着八股才做了官的人,這滿朝大臣,哪一個不是如此的?即便是你葉春秋,是你的泰山王華,不也是靠着八股,才有的今天嗎?
現在倒是好了,你吃了飯,就把鍋砸了,要改制,好,那八股取不了良才,意思是說我們是庸才了嗎?你葉春秋還有王華,可怎麽說?
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新的問題就來了,既然你葉春秋和王華自诩自己是良才,這就說明行之有年的八股取士是沒有問題的!
沒有問題,那爲何要改,你這是要将我們置之何地?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奔着葉春秋去的,想必也是被惹急了,這時候已是決心翻臉。
可事實上,他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夏言說的沒錯,站在這裏的人,十之八九,可都是靠着寫了一手好八股,方才有了今日的啊。
現在說廢黜就廢黜,這讓人如何服氣?
你不講道理倒也罷了,居然還暗中授意一群得了你好處的讀書人來堵我,這是怎麽回事?
面對夏言的質問,葉春秋沉默了一下,才道:“夏大人左一句祖宗之法,右一句行之有年,你既說八股制好,那麽我來問你,難道新制就不好嗎?”
夏言依舊面不改色,其實他一丁點也不怕和葉春秋講道理,就怕人家動刀子,隻怕還在耍嘴皮子的範疇!
既然葉春秋能好好地跟他說,他倒是放下了心,道:“好與不好,誰又知道呢?若是好倒也罷了,而一旦不好,豈不是誤了國家,這賭得起的嗎?”
“再者,天下讀書人的希望,都是讀四書五經,考八股。當初新政的時候,魯王殿下可是親眼見到的,多少人爲此捶胸跌足啊,又有多少人爲此而破口痛罵,人心如流水啊,咱們大明的民心,能這樣的糟踐嗎?現在讀書人的心裏,多有不忿,除了那些考中的人,又有多少人是肝腸寸斷的啊,哎……魯王殿下,就說這滿朝文武之中,有幾個是真正支持新制的?”
他雖是滿腔氣氛,可并沒有把話說得太重,留有了幾分餘地,其實還是有點兒怕觸怒了葉春秋,有一件事,他可是很清楚的,這位魯王殿下,是有武力在身的,而且他的兇名是有曆史依據的。
葉春秋似乎并沒有動怒,而是皺眉道:“難道學以緻用不好嗎?八股文章,即便是再熟練,等做了官,又有什麽用?但是律學和商學,終究是讓人在世上立足的學問。”
夏言不禁笑了,這一次,他自信滿滿地道:“殿下,好與不好,不是殿下說了算,也非是下官說了算!就說這滿朝文武吧,殿下在推行新制時,可曾想過詢問他們的建議嗎?殿下沒有!站在這裏的人,大多都曆經數朝,哪一個不是千錘百煉,是朝廷的棟梁?殿下可敢問一問他們,他們支持新制嗎?”
葉春秋隻撇撇嘴,一副不與夏言一般見識的樣子,想要坐回位子上去。
見葉春秋不問,夏言卻是不依不饒起來,道:“都說從善如流,陛下尚且如此,何況是魯王殿下?魯王殿下不是不願問,其實是不敢問吧?”
這一句,終究還是令葉春秋坐不住了,他橫掃衆人一眼,便道:“好,那就問一問這滿朝諸公,大家來說說看,八股改制,好還是不好?”
他話音落下,而後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環顧,隻是在這太和殿裏,竟是落針可聞,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
大多數人,就算有一些支持新政的大臣,此時竟也不便站出來說話,因爲在他們的心底深處,這千年來的思想,早已通過當初的用功苦讀,經過無數次四書五經的灌輸,早已将這四書五經,将這八股,當作是神聖之事,葉春秋廢黜八股,确實引起不少人的不滿,令不少人寒心。
夏言笑了笑,其實他逼迫着葉春秋詢問百官的意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勝利在望了,他随即道:“那麽有誰支持用商學和律學來取士呢?”
他故意将商學和律學的字眼說得很重,語氣之中,帶着幾分明顯的輕蔑。
這時,王華站了出來,道:“老夫,極力贊成商學和律學取士。”
他的站出,總算是給了葉春秋極大的支持,隻是……葉春秋原以爲,這個時候,其他的人也會站出來,這些年來,王華也算是培養了不少支持新政的大臣,可是……
在這大殿裏,除了王華,竟再沒有人做聲。
有人本就是反對的,即便是支持新政的,似乎也覺得這一次八股改制過于荒唐了,他們倒想拍一記王華的馬屁,可是想到自己本就是靠着八股才有今日,在他們心裏,這支持新制,已經不啻是诽謗聖人了,聖人,誰敢诽謗?
“哎……”夏言的心頭其實已大喜過望,卻故意歎息了一聲,道:“魯王殿下,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事實,人心在此不在彼。如今殿下一意孤行,已怨氣四起,敢問,若是出了任何的差池,這大明的江山社稷該是怎麽辦?若又因此而誤了天下讀書人,又當如何?”
他這一句句的質問,令葉春秋陰沉着臉,一雙眼眸異常幽深,神色不置可否。
朱載垚則是看着殿中每一個人反應,此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位夏師傅已令亞父啞口無言了。
這倒使他心裏不禁生出了疑惑,這似乎有點不太附和他的認知啊,亞父向來都是口若懸河的,可是今日,居然被夏師傅用三寸不爛之舌打得灰頭土臉?
莫非……是亞父當真理虧嗎?
不過作爲天子,朱載垚覺得自己該有所表示了,便道:“夏師傅,好了,不要再說了,此事已成定局,就不必在爲此争辯了,夏師傅并沒有病,也請不要告老還鄉,繼續好好留在朝中,爲朕分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