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夥,遇到什麽大事,口裏雖是說得振振有詞,可事實上,并不是一個真正有什麽大志氣的人。
反而是陳蓉,性子較爲内斂,素來不怎麽露聲色,卻是個心思很缜密的人。
所以對于張晉略帶嚣張的話,葉春秋大抵是笑一笑便過去,不會太記在心上。
倒是他見陳蓉滿是踟蹰,便忍不住道:“我就知道這一次的酒,一定喝得不甚痛快的,大家心裏都有心事啊,說罷,陳兄,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陳蓉歎了口氣,才道:“我這輩子啊,其實也沒多大出息,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這太白詩社了,至于我個人的榮辱,其實早就不敢巴望了。”
“這天底下的人都想讀書,讀書是爲了什麽呢?無非就是金榜題名,成爲人上之人而已。春秋,說實在話,當初的我,确實也是這個心思,可是很快我便明白了,我這輩子有了更大的意義,不是金榜題名,是将這詩社,好生地壯大。”
“原以爲,詩社是以文會友,可是哪裏會想到這詩社本就是不如意的人聚在一起,相互切磋一些學問,而那些如意的人,倒是不太願意進這詩社,反是這一個個不如意的人,而今卻是成了新政最至關重要的突破口。”
“我若是現在說我已經無心功名,你一定不信我,不過……說完全沒有,那的确是假的,隻是已經沒有别人那般熱衷罷了。人生在世,無非求的是這史筆上留一個名而已,所以既然陛下托付給了我重任,我就一定要将此事做好。”
說到這裏,他情真意切地看着葉春秋,繼續道:“可我終究是想不明白,若是不以八股取士,當以什麽取士呢?”
葉春秋笑了,道:“你們可有想過,當初太祖開了八股,是爲了什麽?”
其實自八股取士以來,到了如今,大家已将八股文奉若神明,這畢竟是求取功名的唯一渠道,所以大家隻知道埋頭去讀八股文,可是葉春秋這時反問出這麽一句話,卻是讓人深思了。
是啊,開八股是爲了什麽?
是檢驗讀書人的學問!
這是有道理的,誰都知道,八股文可不好做,能做好一篇八股文的人,那這人的水平都不會太差。至少這四書五經,肯定是熟記于心,而且一定是聰明伶俐的人,死讀書的人,固然有機會能夠得一個功名,可想要在成千上萬個死讀書的人裏脫穎而出,一定會擁有超高的智慧。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也正因爲如此,但凡能金榜題名的人,沒有一個人是大家不佩服的,絕不會有人敢說,考中的人是不學無術。
而朝中的百官,也證實了這一點,曆經了百五十年,大明的進士們,沒一個不是省油的燈,湧現出了不知多少人物。
所以,陳蓉沒有猶豫太久,便條件反射地道:“自然是将讀書人中的龍鳳,收入囊中。”
葉春秋卻是搖了搖頭,道:“錯了,若是要檢驗學問,八股文可以作爲檢驗的标準,那麽詩詞可以不可以呢?能做好詩詞的人,莫非就不是人才嗎?可爲何是用八股檢驗,而非是詩詞呢?”
這時莫說是陳蓉,便連張晉也來了興趣了,忍不住道:“春秋,不要賣關子了,你就給我們說出答案吧。”
對于張晉的急性子,葉春秋抿嘴一笑,道:“八股文的本身,并不在于八股,而在于規矩。”
頓時,張晉和陳蓉都不約而同地呆了一下,顯然還不是太理解葉春秋這話裏的深意。
葉春秋看了一眼他們的反應,倒沒有覺得意外,便接着道:“真正有權勢的人,他并不需要告訴天下人,自己如何尊貴,也不需要告訴天下的讀書人,我要和誰來坐天下,他隻需去制定一個規矩,這個規矩之中,有足夠豐厚的獎勵,隻要你在我的規矩之中脫穎而出,便可以教你一朝富貴,可若是你不按我的規矩來辦,固然你有天大的才幹,有無以倫比的才華,可是……你不按我的規矩走,不寫出我所規定的八股文來,你就是一個庸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讀書人。”
“這……其實才是太祖皇帝本身的目的啊,他草莽起家,未必能得到讀書人們的支持,他自己對儒生也不甚敬重,甚至心裏是很不屑的。”
“對于這些讀書人,太祖卻深知,雖然自己不喜歡他們,可是這并不代表自己不用他們。可是該怎麽用呢?那些有才華的人,恃才傲物,眼高于頂,太祖皇帝,莫非還要降低自己的身段,去三顧茅廬嗎?”
“不,太祖皇帝用了一個衡量才學的辦法,那就是八股,那些恃才傲物的人,固然眼高于頂,可是一旦他想做官,他就得按着規矩來考,考中了,就能做官。我來問你們,這些恃才傲物的讀書人,都乖乖迎合了太祖皇帝,還有什麽驕傲的資本呢?可若是你清高,不屑于作八股,問題卻又來了,你有再大的才學,你不去參與太祖皇帝所制定的規定,又如何證明你有才學呢?那麽……你便再有才華,又有多少人會瞧得上你的才情?你既不敢去科舉,去做八股,你還有什麽驕傲的資本?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閑雲野鶴,反而成爲被人輕賤的目标了。”
“詩仙李白很了不起吧,他的才情,放在咱們大明,足以稱得上是第一才子了,可又如何?他若是不作八股,不将無窮的精力放在這破題、承題、起股上,他不過是個鄉間的狂士而已,隻會被人瞧不起,被人輕視。”
在陳蓉和張晉久久不語的發怔中,葉春秋勾唇一笑,最後道:“所以這……才是太祖皇帝的本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