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有點兒是朝廷爲了優待讀書人意思,所以對于有功名的讀書人,往往都會進行一定程度的免稅。
這樣一來,但凡隻要有功名的讀書人,隻要一經成了秀才、舉人,原本可能一點田産都沒有,卻是因爲讀書人的特殊待遇,無數人便帶着自己的田地送到他的手上。
爲何?因爲避稅。
與其将糧稅交給國家,不如送給讀書人,隻需訂立一份契約,過戶之後,地便可免稅了,而每年隻要把一部分糧送給這些讀書人,還可以趁此機會免掉徭役。
正是因爲種種的特權,導緻了士人們在地方上幾乎擁有了極大的權利,而商賈身份低賤,無法立足,不找個主子投靠,極有可能不用幾日,便要破門滅家,一家的産業,都被吞空。
現在朝廷對他們征稅,看上去好像是商賈吃了虧,可實際上,卻等同于某種保護,這使得商賈們願意将稅交給朝廷,卻再不肯乖乖給地方的士紳們好處了。
可對于許多士紳來說,一家老小都隻曉得讀書,都是書呆子,這便自稱是詩書傳家,他們絕大多數人,可能既不懂得管理,更不善經營,原本就是靠着特權而生,譬如爲朝廷包稅,一個地方需繳糧多少,地方官不能親自去征,就交給地方的這些士紳,士紳呢,帶着人去征稅,便可借此機會漁利。又或者,有人平白送來土地,隻爲避稅,這等于是将朝廷的糧稅,平白送給了這些士紳。
而對于許多大士紳來說,油水最大的,就是商戶了,因爲商戶們地位低賤,才需投靠他們,才需隔三差五地将無數的利潤送到他們府上,等到出去經營的時候,拿着他們的名帖就可以疏通關系了。
就說在鎮國府剛剛起來的時候,許多商戶販貨,可都是打着某某尚書、某某侍郎,某某布政使的牌子,将其立在船頭,如此,這無數的‘官船’,便可以在運河上暢通無阻,誰也不敢盤查和過問。
這本是一本萬利的事,躺着收的銀子,不但可以将人踩在腳下,還可以隻需閑坐在家裏,這些低賤的商賈便會跪着把銀子送來的,爲的,不過是求你一個庇護,使他的船上,挂上你的官牌而已,小小一個官牌,便是金山銀山。
結果,這好日子沒了,因爲新政了。
這可關系到許多人的營生啊,能忍嗎?
這滿朝文武,從前都是受益者,天下的讀書人,從前也都是獲利者,可新政出現之後,雖然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可終究,風向變了,許多商賈的膽子也随之大了,開始不太搭理你了。
這還隻是輕的,更可怕的是根基的動搖,若說商賈的投獻隻是外快,那麽土地則是士紳的根本,現在京師還有關外大量的用工,到處都在招募人手,使得鄉間的百姓,不少人都攜家帶口遷出,佃戶們跑的跑,散的散,可誰來種地?你要留住人,就不得不讓佃戶們日子過好一些,可是佃戶們的口糧多一些,士紳們就得少吃這一口,聚沙成塔,積少成多,這收益可就大減了。
再有,因爲有了新的活路,許多小農索性抛了土地,攜家帶口的到了城裏去,這也是極嚴重的事,抛地的人多,可市面上買地的人卻不見多,地價日漸遞減,土地賤了,最吃虧的人是誰呢?
終究,還是士紳啊。
一方面,自己的經濟基礎動搖,外快沒了,就連斯文體面,也不複從前。
另一方面,往日在自己看來低下無比的商賈,竟是漸漸跟自己站在同等位置上了。
這種刺激之下,如何能忍?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楊一清跳了出來,他的黨徒們也紛紛跳了出來。
這顯然是一個導火線,那些早已在心裏積攢了太多不滿的人,便随之一下子悲憤了起來,于是站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十個、二十個、三十個、四十個……
在今日的廷議開始前,王華曾想過也許會有人在今天搞點破壞,可怎麽也想不到楊一清會在今天鬧這麽一出,更想不到會到這樣的地步。
看着一個個陸陸續續站出來支持楊一清的人,王華的心頭越來越沉重。
事實上,他當初又何嘗不知道新政會引起許多人的反感?他強推新政,也是無奈的法子啊,他明知道士紳們會受害,可新政終究是百年的基業,是長遠的打算,至少關外已經證明了它的好處。
而且,新政對于最尋常的百姓,确實有它的好處,因爲有地方做工,所以許多百姓多了一條謀生的出路,因爲地價低廉了,一些貧農積攢了一些錢,也可以買上幾畝薄田安生立命。因爲大量的人從鄉間流出,士紳們爲了留住佃農,不得不減租,因爲向商賈們征稅,朝廷不再像從前那樣入不敷出。
怎麽看,這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雖然的确會存在不少後遺症,可總是向好的一面發展,可是……
王華的新政,卻不啻是動搖了士大夫和士紳們的根本,現在終于輪到他們反噬了。
隻見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有的人怒氣沖沖,有的人顯得很平靜,隻是徐徐站出班中,表達自己的立場。
随着這人數越來越多,王華開始感到心寒了,他雖早知道這新政觸動了許多人的利益,可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些人現在竟是如此仇視,以至于……
眼看着這百官之中,站出來的人,竟是超過了半數,而在班中,似乎還有一些人在猶豫。
此時,依舊還站在班裏的,就有蔣冕,此時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他想不到楊一清居然出來反對新政,事先楊一清并沒有向他洩露半點風聲,可本心上,他是希望太子能夠克繼大統的,畢竟太子殿下是儲君啊,他自覺地,自己無法接受楊一清的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