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人曾是他最大的敵人,是他的心腹大患,是他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的人。
可是李東陽不得不承認,這葉春秋說出來的話,信用是絕對可以保障的。
葉春秋說可以讓他安度晚年,就一定能夠做到。
可是李東陽臉上沒有半點喜悅,依舊一副不爲所動之态。
他平靜地搖了搖頭,道:“魯王殿下,到了現在,你以爲老夫所要的,隻是安度晚年?”
他的話裏,帶着明顯的譏诮和諷刺。
還不等葉春秋有所反應,李東陽便繼續道:“其實從首輔下來的那一天,老夫就已經算是死了一次,等到連大學士都沒有了,成了一個罪囚的時候,老夫就又死了一次。”
李東陽深深地看着葉春秋,眼眸裏似是帶着深深的滄桑,他頓了一下,便又道:“老夫……已經死了兩次了,一個死了兩次的人,還會很在乎這條命,苟且偷生在這個世上嗎?”
說罷,他輕輕地閉上了眼,面上露出了幾分的眷戀,随即歎息了一口氣,才接着道:“在這個世上,有的人活着,隻是爲了活,有的人活着,是爲了吃飽,是爲了穿暖。而有的人,失去了官位,便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看重的名聲,便與死無異了。”
葉春秋眯着眼,視線緊緊地鎖着李東陽,道:“那你想要什麽?”
李東陽微微一笑,道:“老夫所想的,是有朝一日,有人能克繼大統,革除當下的弊政,将大明朝重新拉回本應屬于它的軌迹上。”
葉春秋聽罷,眼眸微微張大了些許,身體不由自主地豁然而起,臉色浮出了幾分複雜,随即,他在這公房裏來回踱步,像是深思着些什麽。
這個時候,他終于有了明悟,對,這才是李東陽最好的選擇啊。
顯然,李東陽是不怕死的,誠如他所說,他已經死過了兩次,死對他來說,并不可怕,他最怕的是,成爲千古罪人,怕的是,背負着這個謀逆之名去死。
可是假若關内的某些人成功了呢?
葉春秋心裏一沉,忍不住往這個方向繼續往下細思……
一旦關内的某些人成功了,那麽新天子爲了證明正德皇帝的昏聩,就如朱棣對于建文皇帝一樣,那些建文皇帝身邊的近臣,如方孝孺之類,當然都是奸賊。
那麽換句話來說,李東陽呢?李東陽在正德朝是奸賊,可到了新皇登基,卻就未必了。
畢竟,大可以有人說,這是劉瑾和葉春秋這些奸賊污蔑了李東陽,是行指鹿爲馬,要置一個忠直的大臣于死地。自然而然,李東陽會以一個全新的形象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會名垂青史,成爲楷模。
畢竟,筆杆子是掌握在有些人的手裏,多年以後,對一些曆事的深究,能考究的,就是當初記下的那幾筆。
對李東陽來說,他當然是巴不得關内的某些人能夠成功,成功就意味着他不是謀逆,成功就意味着即便他現在被葉春秋所殺,也照樣可以光耀萬世。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相比于死,李東陽最怕的是,這一輩子的努力,最終卻是以罪人的名義收場。
當然,葉春秋可以選擇動刑,可是葉春秋也深信,李東陽到了這個年紀,一旦動刑,隻怕還未等到他招認,人已經不成了。
葉春秋越往深裏細想,越是意亂煩躁,他急躁地在這公房裏來回踱步。
這件事,他勢必要得到一個答案,可是對現在的他來說,要得到他所想要的答案,隻有李東陽自己和盤托出。
想了想,葉春秋道:“李公,無論如何,當今乃是先皇之子。”
李東陽卻是道:“亡國比之亡天下怎麽樣?”
葉春秋心裏不禁有着幾分怒意,他冷笑以對,聲音顯出了幾分清冷:“什麽是亡國,什麽是亡天下?”
李東陽卻是從容地直視着葉春秋道:“亡國,至多也就是改朝換代罷了,換了任何的天子,都沒什麽打緊,因爲天下,還是這個天下。可亡天下卻不同,亡了天下,士大夫的衣冠喪盡,仁義禮信不存,這……就是亡天下。時至今日,老夫是看清了,你慫恿陛下搞的那一套,就是要亡天下,你們眼裏有商賈,有匠人,甚至也有農人、牧人,唯獨不能容忍的,就是士紳,沒了士紳,教化不存,聖賢之書誰來讀?都學你們這兒學堂裏的做派,教人做工,教人去學算學和摳律令嗎?沒了士大夫,誰帶綸巾,誰穿儒衫,都學你們這裏的人,爲了做工,穿緊身的短裝,都學那些商賈,鮮衣怒馬,穿着這些不倫不類的衣衫嗎?沒了士紳,哪裏來的禮教,你看看你這青龍,歪曲經義者有之,奢侈無度的有之,往來俱是商賈,談笑之間,盡都是锱铢之事,我來這青龍,放眼所看的,隻是銅臭,銅臭熏天啊,自有史以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即便是禮崩樂壞,也不至如此,這是千年未有的事,可怖,可歎,也可惜,這不是亡天下又是什麽?”
說到這裏,他鄙夷地看了葉春秋一眼,接着厲聲道:“天下将亡,你卻還在奢談什麽先帝,什麽今上!魯王殿下,難道不覺得可笑嗎?老夫并沒有什麽愧對先帝的地方,先帝若在,見此情此景,也勢必痛不欲生,我……不過是希望将這世界拉回它本該的樣子,魯王殿下也是讀書人出身,可是魯王殿下的所作所爲,可有半分聖人門下的樣子?你們在這裏也修了孔廟,可惜……哈哈,這孔廟雖是恢弘大氣,可在我眼裏,不過是你們借此來掩飾你們肮髒的勾當罷了。那孔廟雖是簇新,可在我眼裏,卻是破敗不堪,進出的,都是些城狐社鼠之輩。”
他深吸一口氣,接着道:“殿下想要給老夫安度晚年,這是殿下的好意,可是……恕老朽不敢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