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來京師的一路上,其實他的心情很是複雜的,他本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入驚投誠,對于鞑靼人來說,是何等的屈辱,鞑靼人甯可頭落地,也不願受屈。可理智卻時時刻刻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若是他對大明不服誠,那極有可能就會有更多的鞑靼人的頭落地,所以……他強迫自己去接受。
其實人的觀念,是很容易扭轉的,從前對鞑靼人,大家是畏之如虎,可是現在見了這個光景,因爲這一場大捷,就開始将鞑靼人不當一回事了,而鞑靼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們的嚣張和強悍給打沒了,甚至他們被打痛了,痛入骨髓,痛不欲生,痛得到現在,依舊還在龇牙咧嘴,心生恐懼!
那一場大戰,宛如夢魇一般,給了他們太深刻太深刻的印象,一下子,所有的驕傲,都被擊打得粉碎。
腳步是沉重的,終于上了禦道,人群喧鬧聲終于悄然起來,接着便是過了午門,此後是進入了保和殿。
在這座富麗堂皇的殿堂裏,文武百官早已各自站住,内閣、六部、各院、各寺的官員,俱都穿着朝服,還有勳貴們,也各自穿着欽賜的麒麟衣,飛魚服,肅然地分班而站。
各國的使節,則是站在後一些,他們的内心,想必也是複雜的,或許對于安南人來說,并沒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可是對于北方的藩國,卻是深知這意義。
這裏誰不知道,那鞑靼人,曾經是多麽的不可一世啊,可是現在……
不得不令他們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現在的大明兵力,是怎麽的一種的存在?
拓拔依舊沒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到了殿中,接着便拜倒在了地上,三拜九叩。
朱厚照坐在案牍後,顯得精神奕奕,面上的表情卻是冷漠的。
此時,拓拔道:“下臣拓拔,奉父汗之命,觐見大明皇帝陛下。”
這一句話,便算是将關系定性了。
這種場合的對話,每一個字,都是具有深意的。
比如鞑靼人,一向是自認自己是北元正統,而北元,繼承的乃是大元的國祚,也就是說,在鞑靼人心裏,至少雙方理應是平起平坐的,因而絕不會輕易說出下臣二字,沒說大元皇帝問候大明皇帝就已經很給你臉了,即便是有時稱臣,那也一般不會行尋常的藩國之禮。
可是現在,拓拔作爲鞑靼汗的‘太子’,自稱下臣,便是一個明确的信号。
朱厚照隻是打了個哈哈,道:“朕記得,令尊号稱要與朕一決雌雄,怎麽,你們的鞑靼的鐵騎,現在在何處?爲何朕至今不見?”
這是赤。裸裸的鄙視啊。
你們不是要戰嗎?來啊,互相傷害啊。
朱厚照這顯然是故意的,拓拔心裏苦笑,若是從前,估計他早就發難了,可現在……他還能憑什麽呢?
拓拔沒有過多猶豫,便又直接磕了個頭,随即道:“父汗不識時務,螳螂擋車,蜉蝣撼樹,今日已經得了教訓,願陛下諒解。”
子不言父過,不過鞑靼人卻沒這個規矩。
拓拔在來這的路上就知道,他來這裏,就是爲了裝孫子的啊。
于是滿殿大臣嘩然了,揚眉吐氣啊,即便是文皇帝屢屢出征,橫掃大漠的時候,那北元,也不曾這般的低聲下氣過。
朱厚照自然是心花怒放,他要的就是這感覺,哼,你們現在才知道不識時務嗎?
他的眼睛忍不住朝殿中的葉春秋瞥了一眼,葉春秋朝他一笑,朱厚照也笑了,随即道:“那麽,你來這裏,所爲何事?”
拓拔道:“下臣來此,首要的,是向大明皇帝陛下拱手稱臣,自此之後,鞑靼永世稱藩,願與大明,永結同好。”
百官們紛紛暗暗點頭,他們對此,倒是很樂見的,這未來啊,怕是邊鎮要太平了,這是好事,大家安居樂業才是正道。
卻也有人不以爲然的,無論是鞑靼還是瓦剌,曆來都是大明強盛時,他們便乖乖稱臣,等趁着大明虛弱了一些,便又開始襲擊大明的邊鎮,這已不知反複了多少次,吃了多少回虧了。
現在被揍了一頓,聽話了,老實了,誰曉得幾十年後,又會如何呢?這可是有曆史經驗的!
顯然,朱厚照也是這般想的,他雖不是一個勤政的皇帝,可也不是個好糊弄的皇帝,便故意的顯出了一副很不以爲然的樣子。
此時,拓拔又道:“這其次,便是父汗近來身體抱恙,隻恐命不久矣,父汗召諸子至榻前,便說兒子們俱不争氣,有意将這汗位傳位下臣之妹琪琪格,還命下臣此來京師,護送琪琪格至金帳,自此,由琪琪格統治鞑靼諸部,管轄大漠。舍妹在京師已有多年,還望陛下能夠恩準舍妹出關,若如此,則是鞑靼上下的幸事,父汗與下臣,無不感念陛下的恩澤。”
說罷,又是鄭重其事地拜倒。
這一下子,就真如捅了馬蜂窩一般。
若說他首要的任務是什麽永結同好,還隻是打不赢了,想要求和,是鞑靼人慣常的手段。
大明早吃過許多虧,肯定是不肯罷休的,現在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時候,誰還跟你說這麽多廢話?當然是來日再集結大軍,把你往死裏揍了比較實際。
可是現在,顯然是完全不一樣了。
讓琪琪格入主大漠,這是什麽意思?
誰不知道,這琪琪格,已經是鎮國公的侍妾啊。
一個侍妾成爲鞑靼之主,這豈不就是等同于将這大漠直接轉讓給葉春秋,并入鎮國府,自此之後,由葉家來統治整個鞑靼部嗎?
不得不說,那巴圖蒙克汗,還真是壯士斷腕啊。
可是細細一想,那些思維尤其敏捷的人便忍不住對這巴圖蒙克佩服起來了。
此人果然是狡詐,所慮深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