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對任何一個身居高位者頗有微詞,可是當他折節下交,親自到了你的家門,對你如春風一般的和藹,這個時候,所有的微詞都會煙消雲散,有的隻是激動。
周舉人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他太激動了,當朝帝師,内閣大學士啊,一句節哀,先父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周舉人哽咽道:“王公,學生……學生……”
竟是凝噎無語,隻是再三要拜。
其他生員見了,也頓時覺得王華親切起來,這種感覺,實如一股春風吹拂在了大家的心田上。
都說王公對讀書人不好,而親近商賈,可是現在的狀況不是明明白白地颠覆了這個說法了嗎?一個這樣老邁的人,竟然親自跑來了這裏,單憑這個,就足以讓人感佩了。
你若說人家想要拉攏你,說句實在話,我們這些人,值幾張票呢?
衆人紛紛來見禮,王華一一點頭,接着正色道:“老夫先去見周太公。”
衆人這才想到王華此來的目的,心裏對這周太公也忍不住羨慕起來,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兩腿一蹬的時候,能有個内閣大學士來祭奠,這輩子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于是周舉人哽咽着當先領路,王華和葉春秋在後,其餘諸人紛紛尾随。
等到了靈堂,王華和葉春秋面色凝重,至了靈堂前三拜,接着唏噓,安慰了一旁守靈的幾個周家子孫,方才由人領着出來。
周舉人穿着白色的孝服,前襟已被淚水打濕了。
這時王華道:“弘治十年,順義縣修河堤,周太公帶領本地士紳踴躍捐納了銀子,才使順義縣絕了水患,當時老夫還在詹師傅任善贊,正好見了順義縣的奏疏,先帝對此,好生褒揚了一番,說是有此鄉賢,何至國家不太平,當時老夫看了邸報,也是有感而發,很是欣賞令尊的善舉,國家以士紳爲奠基,所靠的,正是令尊這樣的人。”
王華接着又感歎道:“隻是想不到,令尊竟是駕鶴西去了,實是令人唏噓。噢,這裏可有筆墨嗎?”
周舉人聽到筆墨,一時疑惑,諸生也看着王華,肅然起敬之餘,也不由疑惑。
于是周家人忙取了筆墨來,王華攤開了紙,提筆疾書:“生榮死哀’四字,歎口氣,才幽幽道:“這四字,正是老夫的心情,周太公活着的時候,品德令老夫尊敬,而今駕鶴西去,令人悲痛。周賢侄,這一幅字,權當是追思藉慰吧。”
周舉人瞪大了眼睛,他這時才意識到,這是王公題字啊!生榮死哀,這對先父這樣的人,可謂是極高的贊賞了。
周舉人又是感動又是激動地道:“學生這就讓人裝裱起來。”
王華隻是點頭,接着到了廳裏坐下,諸生紛紛陪坐,葉春秋倒是不好坐,他雖是身份高貴,可王華是他的長輩,便侍立一邊。
王華便道:“國家養士,爲的是社稷長存,天子與士人共治天下,因此,若是人人都效周太公,何愁天下不能海晏河清呢?諸生們都在,順義縣有個叫張岩的舉人,不知在不在這裏?”
他這一說,便有個舉人的身軀立即震了震,料不到王公竟會知道自己?
于是這叫張岩的舉人連忙站了起身,要拜倒在地。
王華随即搖頭道:“不必多禮,這裏又不是公門,禮太多了也不好。你是正德三年高中的北直隸鄉試吧,和春秋倒是同榜,算是同年了。你的那篇文章,老夫恰好看過,當初北直隸的試題是君子笃于親,你那篇文章,我隻記得那一句‘俯仰古今,得失昭然,是以君子貴先自盡也’。這一句好啊,隻有如周太公那般做了表率,才能使社會風氣愈發的好,朝廷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地方上隻要有一個君子,這裏的風氣就不會壞,老夫對你的這番話,深以爲然。”
這張岩頓感與有榮焉,激動得眼睛閃亮閃亮的,忙道:“學生受教。”
“是老夫受了你的教。”
這王華說起話來,簡直娓娓動聽,語氣之中透着親切,和大家坐一起,漸漸也讓人開始自在起來。
他決口不提一句公推的事,令諸生們心裏覺得很是舒服,此前倒是聽說過不少關于王華的傳聞,其實對王華,本就透着尊敬,隻是覺得王華不該和商賈爲伍,可現在卻覺得,傳言并不實,王公本就是士人嘛,他對士人還是挺關心的,尤其是他的博聞強記,真令人佩服。
眼看天色不早了,王華起身告辭,周舉人和諸生連忙恭敬地将王華和葉春秋送到了門口。
王華在門前駐足,道:“不必相送了,且都請回吧,老夫還有俗務,走的匆忙,倒是抱歉得很。”
于是衆人紛紛作揖相送,直到王華和葉春秋上了仙鶴車,也久久不肯散去。
在回去的路上,王華倒是顯得精神了一些,葉春秋與老泰山同車,道:“泰山若是乏了,且睡一睡。”
王華卻是帶着幽幽地感歎道:“哎,說實在的,這樣的拉攏人心,老夫有些于心不忍。”
葉春秋看了泰山一眼,心裏覺得這位泰山大人還是那麽的正人君子,不過這個時候,倒是覺得該給這位泰山大人一個正能量的心态。話說,他不也是熬得一手棒棒的心靈雞湯嗎?
葉春秋搖頭道:“泰山大人何出此言?難道這不就是下體民情嗎?泰山大人,借此機會,多與讀書人說說話,了解他們的心思,他們呢,也大可以借此機會,了解泰山大人是什麽人。自然,期間也許會有些矯揉造作的地方,可是泰山大人說的很好,那些生員,也很是感動,我說實在話,順義這兒,估計是多了幾十個生員爲泰山助選了,但是泰山大人今日來,得到的何止是周舉人還有鄭舉人這些的支持,更多的,卻是讓整個順義感受到泰山大人的關切之情,往後爲人處世,也該當多學學泰山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