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今日是來參加白事的,可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一邊喝茶閑坐,一邊抨擊着現在這時局上看不慣的現象,真真是不可開交。
周舉人則在一旁陪客,若是以往,他也會随着大流發表一些看法的,可是今兒是他喪父,便不好說什麽,隻是靜默地坐着,不發一言。
說到了士農工商,縣裏的趙舉人冷冷而笑道:“爲何士人最高呢?正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諸位說對不對?而“倉廪實而知禮節”、“民以食爲天”“家有餘糧、心裏不慌”,也因爲如此,農爲國家之本,這農,自然也就該位之第二。此外,“欲善其事,先利其器”,這工,也算是國家之本,雖有奇技淫巧之嫌,卻也不能割舍,唯有這商,說是互通有無,說句實在話,我等在鄉間,吃的乃是地裏種出的糧,穿的乃是家裏桑麻所織的衣衫,何需這互通有無呢,商賈們眼裏隻有利,心中卻無信義,王公與他們爲伍,他是内閣大學士,不是國家之福。”
有人倒是擔憂地道:“我倒是聽說,李公的性子不好,也是咄咄逼人的,似乎連費公都忌憚了。”
這時就有人道:“性子好壞,倒也不打緊,李公至少還是士,他可還在咱們士人這裏,那些跟商賈爲伍的,于我們有什麽好處?”
衆人正七嘴八舌的,周舉人命人給大家換了茶,倒是有些忍不住了,道:“是啊,眼下最擔心的,就是王公成了首輔,到了那時,咱們的日子怕是沒有這樣好過了。”
正說着,門子卻是一臉緊張兮兮地匆匆走了進來,禀報道:“老爺,老爺……王……王……王公來了,特來祭奠老太爺的。”
他這一吼,整個廳裏竟是頓時一丁點聲音都沒了。
王公……哪個王公?
可敢在周老爺面前自稱王公的人,還能有幾個王公?
不會是……
大家面面相觑,周舉人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随機道:“哪個王公?”
這門子連忙道:“是太子太傅,光祿大夫、左柱國,謹身殿大學士王華。”
這一串的官名,任何一個挑出來,都是在場之人幾輩子都巴望不來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真是那位王公!
這周舉人雖然方才還在‘诽謗’王華,可是聽到王華竟然來了,卻是大喜過望起來。
要知道,鄉下的士紳,是最重臉面的,所以他們有詩書傳家,自稱望族,或是自诩爲積善之家,家族的名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周舉人在順義,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按理來說,父親過世,縣裏的老爺來看望一下,這是人之常情,順天府府尹?那是不可能來的,别說是來,連一份随禮都不會送,不因爲别的,隻因爲你周家的身份還沒到,沒這個資格。
這種鄉下的士紳,靠的就是名聲和土地在本地立足,所以通常縣老爺來,大底也會說一句蓬荜生輝之類的話,若是那順天府有哪個官老爺來,說是光宗耀祖都不爲過,可是現在……現在……竟然是越過了幾個級别,王華親自來了。
這還不能令周舉人狂喜嗎?
這可是内閣大學士,是大明朝的宰相之一,是位極人臣的人物啊,自己的父親若是泉下有知,單憑這個,就足以告慰先靈。單憑這個,就足以讓周家成爲縣志之中的風雲人物,幾百年之後,足以讓後世子孫們拿來誇耀的啊。
周舉人已經将剛才自己所說的話忘得遠遠的,急匆匆地道:“人……在哪裏?”
“已到了村口了,還有鎮國公。”
鎮國公?
竟然連這号人物也來了?
别看平時大家背後議論鎮國公很是不地道,可是誰不知道,這鎮國公也是狀元出身,大明碩果僅存的幾個公爵之一,其父更是遼陽郡王,實打實的皇親國戚,乃是大明有數的豪門之一。
這樣的人物也來了,能不令人動容嗎?
這下子倒是好了,一下子,這小小的順義縣周家莊竟來了兩尊大佛。
周舉人甚至整個人激動得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嘴巴哆嗦嚅嗫着:“太……太失禮了,爲何不早來報信,怎麽可以讓王公和鎮國公這樣的久等……糊塗,糊塗啊。”
廳中的其他人,也都坐不住了,這些要嘛是士紳,要嘛是秀才和舉人,平時在順義縣,那是人五人六,可是他們也自知,和這兩尊大佛相比,自己是渣都不如啊。
想不到,竟有機會見鎮國公和王公,所有人紛紛站了起來,周家要迎客了,大家能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嗎?不能,都得去迎。
方才雖然說了許多诽謗之言,可是現在大家都完全忘在腦後了,平時私底下的非議是一回事,但是能近距離接觸權貴人物,那又是另一回事啊。
周舉人已經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同時口裏道:“開中門,開中門。”
說罷,浩浩蕩蕩的數十人一起出去。
周家的家眷聽到了消息,也自後院出來,雖然都是披麻戴孝的,可有不少人喜上眉梢。
周家中門大開,周舉人呢,則帶着本地的名流心急火燎地趕到了村口。
隻見王華穿着一件儒衫,頭戴着樸實的綸巾,站在仙鶴車旁,王華身邊的葉春秋倒是錦衣華服,顯得很是俊朗。
周舉人箭步上前,率先拜倒在地道:“學生不知王公與鎮國公遠道而來,未能遠迎,萬死之罪。”
身後諸人,也随之拜倒,熱情行禮。
王華沉着臉,露出凝重的樣子,将周舉人攙扶起來,道:“正行,你要節哀啊。”
正行……乃是周舉人的字。
若是疏遠的人,一般隻稱呼其名,可一般稱呼字号,便說明親昵的意思。
而周舉人萬萬料不到,王公一開口,就稱了自己的字号,即便明知可能王公事先有過調查,可單憑這個,就足以讓周舉人熱淚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