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太熱,大多數的人,能不出外都甯可留在室内,自大明門與太和殿遙遙相對的廣場上,這裏偶爾隻有幾個小宦官悠閑地經過。
當日,這是皇帝住的皇宮,平日也是不可大聲喧嘩的,不管是小太監,還是宮娥,又或是進宮觐見的大臣,都盡量地保持安靜,決不可随意擺出神色慌張之色,這便是禮,這裏是文明的中心,也理應是天下的楷模。
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在寬闊的磚石禦道上,卻有一個穿着烏紗帽的官員在前疾行,他的身後,則是通政司的幾個小宦官,他們行色匆匆,爲首的‘烏紗帽’,臉上帶着驚恐和不安。
若是靠近地看,能發現他的手裏正拿着一張順天府送來的字條,可隻有這個人才知道,捏着字條的手心,已是被汗浸濕了。
因爲走得太急,烏紗帽幾乎打了個踉跄,差一丁點摔倒,可是這官員依舊不敢停,依舊快步而行,眼眸深處帶着深深的恐懼。
等這官員趕到内閣的時候,幾個宦官要截住他們,他高高揚起字條道:“有要事,見李公。”
短短六個字,不多不少。
外官來見,本該是先通報的,接着在茶房裏等候會見,若是有什麽公文,也需是先經人通報不可,這是規矩。
這通政司來的人,不可能不懂。
可是他沒有任何妥協,要求立即拜見。
這反而使守在内閣外的宦官猶豫遲疑了。
他們很清楚,對方如此強硬,身爲官員,‘知法犯法’,除了是因爲得了失心瘋,那就是真的出了十分緊急的大事,以至于不得不繞過規則不可。
宦官終于還是妥協了,在這烈陽之下,他們身子一側,地面上拉出了幾個長長的影子,爲首的宦官隻朝他點了點頭。
來不及回予善意,‘烏紗帽’已火速奔進去,進了内閣,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入了李東陽的公房。
李東陽此時正坐在公房裏喝着茶,顯得清閑而自在,這裏是天下最中樞之地,是一切士人羨慕的核心,很多時候,雖然操勞,可是閑暇時,也足以讓人産生自得,是啊,這輩子,能有今日,夫複何求呢?
‘烏紗帽’卻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李東陽看着來人,眉毛一挑,露出了幾分不悅之色。
這‘烏紗帽’卻是行雲流水一般直接拜倒在地道:“下官見過李公。”
“何事?”李東陽依舊不徐不疾地端起了茶盞,雖是不悅,卻還是隐在心裏。
“李公……李四先生出事了,在鎮國府,被人打了。”
“……”李東陽微微皺眉。
李東溟去鎮國府的事,他是知道的,鎮國府會發生什麽,他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更加知道!隻是……挨打的,至多也不過是一群讀書人,怎麽可能是他的四弟?
身居高位多年,他的性子也甚是沉穩,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不急不忙地道:“噢,傷着哪了?”
不露聲色地一問,心裏卻還是有許多疑窦的,不過不能急,不然,太傷體面了。
“不,下官措辭……措辭……”這‘烏紗帽’的額上大汗淋漓,最後好不容易地道:“李四先生,是被鎮國公剮了。”
剮了?
啪嗒。
李東陽手中的茶盞直接摔落在地。
剮這個字,不會有人輕易說的,大明有一種刑罰,叫做淩遲處死,便是将人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這便是剮,是世上最嚴酷的酷刑之一。
李東陽徹底懵了。他猛地豁然而起,再沒有方才的恬然了,直接離開了官帽椅,疾行而走。
‘烏紗帽’知道李公急于知道詳情,語速加快:“總計剮了九十餘刀,刀刀見血,李四先生……”
李東陽的身軀猛然一震,目中盡是駭然,他臉色一沉,沉聲道:“見駕!”
在另一邊的王華公房裏,王華正垂頭票拟着奏疏,卻有一個書吏閃身進來,蹑手蹑腳地到了他身邊,壓低聲音道:“學生方才……”
王華手中的筆頓時捏不住了,啪嗒一下,狼毫筆落在奏疏上,墨迹立即渲染開來,王華沉眉道:“陛下在哪裏?”
書吏忙道:“在崇文殿,今日是翰林們筳講之日。”
“見駕!”王華急匆匆地站了起來,臉色陰沉,随手拿起了擱在案頭上的梁冠,戴在了頭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中卻是百感交集。
……………………
崇文殿裏,翰林侍講王安之正侃侃而談,朱厚照卻忍不住靠着案牍打盹,腦袋時不時聳拉下去。
那王安之見狀,便提高了音量:“當斯時,将見古人之樂,與民之樂,不啻此先而彼後,将見古人之樂,于民之樂也……”
朱厚照被驚醒,連忙振作精神,一雙茫然的眼睛左右四顧,忙不疊地用袖擺擦了擦方才溢出的口水,道:“講完了?”
“回禀陛下,沒有。”王安之躬身行禮,繼續道:“臣所言的是,古之人于民諧樂,才講到了一半,何況,待會兒趙侍讀,還有一篇《古之人未嘗不欲》要講。”
朱厚照頓時露出失望的表情,悶悶地道:“噢,那就撿重要的說。”
兩班的翰林又好氣又好笑,這王安之闆着面孔道:“臣所講的,字字珠玑,每一個字都很重要。”
“是嗎?”朱厚照詫異地看了一眼左右的宦官,心裏頗爲懊惱:“好吧,愛卿所言甚是,繼續講吧,朕繼續睡……不,繼續聽。”
“陛下……”
正在這時候,一個小宦官匆匆入殿,拜倒于地道:“内閣首輔大學士李東陽,内閣大學士王華求見。”
朱厚照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平時筳講的時候,便是天塌下來,也是沒有人來打擾的,這敢情好啊,出事了?哪兒出了叛亂?
哈……不管如何,有事也比在這兒聽這之乎者的要好啊!
朱厚照一臉遺憾的樣子看了王安之一眼,卻是努力地壓着心底的竊喜,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