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景正是在這行車隊裏,這一路行來,都是極爲低調,數十個護衛,幾十個差役,押着幾輛囚車,沿途也謝絕了所有的招待。
他是個頗有使命感的人,心知唯有如此,方才能換來一個好名聲。
事實上,名聲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年紀已是不小,也算是位高權重,而今又立了大功,這一輩子都會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即便不做這個官,以葉家現在的财富,也足以保證他一輩子無憂。
葉景本就是個淡泊之人,正因爲這份淡泊,當初才有着那舍棄功名和家業,而與他最心愛的繡娘出走的勇氣,過苦日子他不怕,别人怎樣看,他也未必在乎,在這世上,唯一令他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父子是一體的,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因爲父子一體,所以父債子償,所以當一個父親品行高尚的時候,往往大家對兒子的品德也會有所期待。
老子英雄兒好漢是也。
正因如此,葉景樸素,含蓄,誠懇,接人待客也懷着特有的謙卑,立大功而不驕,這樣的人,總是讓人難以挑出錯的。
他自知自己有許多的缺點,甚至根本不适合這個官場,可是他努力地去改,力求使自己做到煥然一新,而這……依舊還是爲了他的兒子。
這便是他的人生,可能可悲,也可能讓人覺得可笑,可是他卻是甘之如饴。
快到朝陽門的時候,遠遠便看見一個俊朗的身影在那候着了,葉景一下子就辨出了那正是葉春秋。
因爲事先已有通報,葉春秋在這兒等了一個多時辰,果然看到了葉景的車駕,頓時心潮澎湃,連素來總是擺着一本正經的臉,此時唇邊也不經意地帶着幾許笑意。
他懷着激動的心情,快步疾走到了車前,而此時,葉景也未等停車,便已開了車門。
父子二人一人在車上,一人在車下,四目相對,竟一時間忘了喜悅,葉景甚至覺得自己眼眶有些發熱,眼角已是濕潤。
春秋這才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兒子見過父親。”
聲音帶着哽咽……
本以爲這個至親再也見不到,葉春秋可謂是萬念俱灰,可是在知道這個人依舊好好地活着,葉春秋感覺就像自己那顆在谷底的心,終于能回到地面,這個世界又一下子有了眼色,可是直到這一刻,看到葉景安然無恙地在自己跟前,葉春秋才真正地感到真實。
葉景已下了車,将葉春秋攙起,終于笑了起來,道:“哈哈,比從前壯實了。”
葉春秋擡眼看着葉景,也笑了起來,道:“兒子一向壯實,倒是父親清瘦了許多。”
“消瘦一些好。”葉景很不在乎,他的性情改變了很多,父子二人也沒什麽避諱的,肩并着肩,葉春秋去微微攙葉景,葉景呢,則很享受這種感覺,雖然在路人看來,顯得有些怪異。
“陛下命兒子先帶父親入宮,大父已經張羅好了家宴,從宮裏出來就回家去。”葉春秋發現自己絮叨了許多,滿口的家裏長短,可是卻總感覺自己想要跟父親多說一些話。
葉景隻微微颌首道:“好,我們先入宮。”
葉景一面走,一面和葉春秋叙說别離之情,也不坐車了,仿佛生怕車走得太快,許多話說不完似的。
說了一些家常,葉景突然道:“春秋,我來時,聽說了封王的事,大緻的情況,爲父也了解了一些,隻是這背後,怕是沒有這樣簡單吧。”
葉春秋知道朱葉一體事關重大,這種事當然不能隐瞞葉景,便将宗室與内閣的矛盾大緻地說了。
葉景微微皺眉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這倒是難題,春秋可有什麽打算?”
葉春秋歎息了一聲道“是呢,就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而今到了這個時候,兒子其實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得罪任何一個,對葉家都不是好事,就是不知父親有什麽高見呢?”
葉春秋一直以來,在對待那場即将到來的争鬥,都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可是他很清楚,想要做旁觀者并不容易,葉家不可能永遠蛇鼠兩端。
至于問葉景該怎麽辦,也不過是随口一說罷了,完全是出于對葉景的尊敬,因爲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的父親一直是個拿捏不定主意的人,每次詢問他的意見,他大抵就是你自己看着辦的話。
不過這一次,葉景卻是認真地凝起眉來,一面與葉春秋行走于鬧市,一面思考權衡着什麽。
這個時候,葉春秋小心翼翼的觀察着葉景的反應,才真正的感覺到父親變了,變得開始有了主見了。
不過……想必父親最終還是不會拿出自己的主見吧,這件事太大了,父親的性子懦弱,是做不了這個主的。
葉春秋這樣想着,葉景卻是突然道:“爲父問你,春秋,你說實話,你認爲這世上誰更靠得住?”
葉春秋微微定神,毫不遲疑地道:“當然是葉家自己。”
葉景卻是搖頭道:“不,爲父不是這個意思,爲父的意思是,内閣的優勢在于,他有處置軍國大事的權利,而宗室往往難在朝中施加什麽影響,可是内閣的首輔大學士,即便交好,關系再怎樣莫逆,可是哪個首輔大學士能夠在内閣裏掌握權柄數十年呢?也不過十年八年,李公也就差不多要緻仕了,那麽十年八年之後呢?誰能保證十年八年之後,新的内閣首輔大學士還會和葉家親近?”
“今日,若是聯合李公,八年之後就需仰仗新的首輔,今日若是成了宗室,與宗室休戚與共,這便是葉家百年的家運啊。”
“何況,朝廷因爲宗室的供養而選擇削藩,充實國庫,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等到國庫又入不敷出了呢?到時候要裁撤的是誰?這天底下,能充實國庫的肥羊,又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