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秋問過之後,則是笑吟吟地繼續道:“楊公想必是不知道吧?那麽……就索性給楊公開一開眼吧。”
葉春秋說到這裏,咳嗽了兩聲。
囚室的門突然又被打開,原來唐伯虎早在外等候,接着抱了一團抄錄好的奏疏進來,直接送到了楊廷和的面前。
這不是奏疏的真本,隻是手抄本罷了。
楊廷和冷冷一笑道:“人情冷暖,老夫會不知嗎?人走茶涼,樹倒猢狲散而已……”
是的,楊廷和非常懂人性,他怎麽能不懂人性呢?正因爲懂,所以他才一次次在官場上高歌猛進。
隻不過……其實在葉春秋看來,他想必還是不懂人性的。
至少,當他認真地看了,看到曾文廣這些奏疏的時候,卻還是打了個激靈。
人走茶涼是沒有錯,樹倒猢狲散也沒有錯。
可是這裏頭每一個惡毒的字眼,都令楊廷和打心裏發寒。
在這裏的這麽多天,他一直想的就是怎麽解救自己,他原本還想叫人四處張羅着在外營救,倒也曾想過會有人落井下石,可是他怎麽也料不到的是,這些曾經自己的爪牙,居然惡毒到了如此地步。
他們不但是以踩着自己來撇清關系,居然還将自己全家都牽涉了進去。
若說現在的楊廷和是犯官,是十惡不赦,極有可能遭遇極刑。可是這些人,是奔着把楊家抄家滅族的方向去的啊。
自己的幾個兒子,自己的幾個兄弟,自己的那些親戚和族人,竟都被他們羅織了各種罪行,欺男霸女,侵門踏戶,楊家的每一個人,像是一下子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一樣。
在不一會前,楊廷和還能鎮定自若地回着葉春秋的話,可是這一刻裏,楊廷和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他的身子在顫抖,甚至漸漸地顫得厲害,因爲他相信這些抄本是真的,因爲這些奏疏所彈劾的事,都是半真半假,說它是假,确實又有那麽點兒影,說它是真,卻故意誇大其詞,可正因爲平時他們和楊家關系密切,方才能搜羅到這麽多三分真七分假的罪名,若是尋常人,再怎樣,也隻能是無中生有而已。
所以楊廷和真正地感到了一股寒意,這股寒意在他渾身流淌,他猛地,怅怅然地長歎,竟是不發一言了。
其實這些抄本真正可怕的,反而不是這些人的惡毒。
楊廷和是個何其聰明之人,他看到了一個信号。
曾文廣這些人,作爲自己的黨羽,沒有采取任何營救的措施,而是毫不猶豫地落井下石。
這意味着什麽?
要知道,大家曾經可是休戚與共的啊,他們難道就不怕自己垮了之後,徹底完蛋,挖出了蘿蔔帶出了他們這些泥嗎?
這隻說明了一件事,他們已經很清楚,楊廷和已經完了,已是必死無疑,正因爲如此,他們才放棄了本應設法營救的上策,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明哲保身。
若是别人來告訴楊廷和,告訴他,你就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了,乖乖地認罪伏法吧,楊廷和或許不會輕易相信,可是這些曾經與自己休戚與共的人,做出這些事,卻令他不得不信了。
這是一種既憤怒又絕望的感覺,楊廷和閉上了眼睛,忍不住喋喋地發出了陰冷的笑聲。
随即,他漫不經心地道:“你知道嗎?這個曾文廣,從前不過是個三甲進士,以他的資曆,是絕不可能留在京師的,若不是老夫,他現在不過是個外放的縣令罷了,不值一提。還有……這個李文秀,他回鄉守制,起複的時候,朝中卻已沒了空缺,本來是該将他打發去南京,若沒有老夫,他現在……”
“呵呵……其實……老夫早料到他們會如此了,隻是萬萬想不到,他們竟會惡毒至此。”
葉春秋則是笑了笑,道:“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這自古以來,難道不都是這樣的道理嗎?楊公以利、以勢與人相交,就早該想到今天了,這裏頭彈劾的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楊公的親族,自然,陛下聖明,終究還是不忍加害,隻是楊公牽涉到了科舉弊案,難道楊公以爲還會有翻身的餘地嗎?連他們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了,楊公往日一向聰明,今日怎會這樣糊塗啊。”
楊廷和痛苦地搖了搖頭,竟是眼眶發紅起來。
葉春秋随即道:“我這裏有一首詞,恰好也抄錄了來,楊公不妨看看吧,楊公是聰明人,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葉春秋說罷,便含笑道:“時候不早了,楊公請自便。”
說着,葉春秋從自己的袖口裏取出了一幅紙來,留在了囚室,便帶着唐伯虎走出囚室,揚長而去。
楊廷和在這囚室裏黃豆般的油燈之下,臉上顯得陰晴不定,緩緩地放下了手裏的抄本,拿起了葉春秋留下的便箋。
上頭是一首詞,楊廷和的目光落在了第一列:“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對于這樣蕭索的詞,從前的楊廷和是不喜的,在他看來,詩詞大多是有志難伸的讀書人們,心中郁郁用以消遣和自嘲的工具罷了。
自己不一樣,自己春風得意,怎麽能學那些酸楚文人呢?
他繼續看下去:“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這首詞,在曆史上,本是楊廷和的兒子,那曾經有個閣老父親,高中狀元,享受了半輩子榮華富貴的楊慎所作,而寫這首詞時,楊慎的父親楊廷和已死,而楊慎也遭到了罷黜,這才在萬念俱焚之下,寫下了這首臨江仙。
是非成敗轉頭空……
讀到了這裏,楊廷和的心境,又和遭到罷黜的楊慎有什麽分别呢?
這冉冉的燭光下,楊廷和的眼睛竟有些濕潤了,面容看起來也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歲,隻有那雙帶着水霧的眼眸看着黝黑的囚室,像是在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