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說話的,隻是一個小小的禮部郎中,在這個當口,你不跑來跟着大家的尾巴狠狠批判一番,卻來打岔,是腦子進水了吧?
隻是這考官再三的呼喊,卻使眼下這憤慨的氣氛消弭了一些,楊廷和本是不想理這個考官的,現在正是他可以将葉春秋整得翻不了身的好機會,他怎麽能錯過?
可眼看着事态變得有些滑稽起來,好不容易醞釀的氣氛被破壞了個幹幹淨淨,心裏自然極是惱火,卻還是耐住了火氣,徐步走到了那考官的面前。
衆人看着這個在大家眼中不太懂事的考官,一時也耽擱下了曾文廣的事,倒是想看看到底有什麽事情如此迫切地叫楊廷和。
楊廷和心裏自然着急錯過了這次的好機會,可還是冷靜地到了這考官的身邊,按理,這考官應當立即長身而起,然後團手朝楊廷和作揖,然後讓出自己的位置,請楊廷和閱卷的。
偏偏這考官,竟還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就好像是癡了一樣,口裏叫喚了楊廷和數句,眼睛依然怪異地定格在試卷上,目光卻是帶着幾分迷離和驚愕。
楊廷和更加惱怒了,卻還是得保持着微笑,故意站在這個考官的身後,眼睛隻是輕描淡寫地朝這人的目光停落的試卷上看去。
然後……
楊廷和臉上的微笑頓時崩了,臉色霎時間變了。
原本還風淡雲輕的臉部表情,卻像是川劇變臉一般,一下子變得無比可怕起來,這是一張何其可怕的臉,面部的表情,有震驚,有痛苦,一張老臉甚至開始扭曲起來。猛地,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睛開始飄忽,那眼眸裏,不知是怨毒還是不甘。
宛如晴天霹靂一般,楊廷和竟像是經曆了甚至可怕的事情,表情看起來痛苦到了極點。
“楊公,楊公……”
許多人都看到了楊廷和這短短時間裏的劇變,終于有人忍不住擔心地叫了一句,接着走上前去。
顯然,楊廷和的怪異表情,徹底地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了過來,朱厚照亦是覺得奇怪,于是在衆人擁簇下,徐徐走到了楊廷和的身邊。
而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地看向那一張試卷。
有人忍不住低聲在吟道:“國之起化于家者,治有先務也。”
國之起化于家者,治有先務也……
也隻是一下子,所有人都如瘋了一樣。
李東陽的臉上帶着詫異,似乎覺得是自己眼睛看錯了一般,連忙将那試卷拿了起來,靠近在眼前,接着道:“夫國之人各有家,而家之理可通于國……”他的語速已越來越快,乃至于吐字也變得不清晰起來:“是故欲先治先齊,古之人有明征耳。嘗考後人之言治,大抵詳于謀國,略于謀家,非愛家之不如愛國也,國之相背,關乎得失者……”
李東陽念到這裏,已是念不下去了,真如見鬼了一般。
翰林們一個個面色慘然到了極點。
終于,李東陽道:“先前那一張試卷呢?”
在許多的震驚的目光下,有人反應過來,連忙去取了方才衆人閱的一張試卷來,兩張試卷都落在李東陽的手上,李東陽認真地看向另一張試卷,一字一句地念道:“國之起化于家,治有先務也……非愛家不如愛國也,國之相背……”
聽着李東陽的聲音,所有人都如遭了雷擊一般,面色蠟黃無比。
竟然一模一樣。
兩張試卷……是一模一樣的。
洋洋上千言,竟是連一個字都沒有差,可這明明是兩份試卷,兩個人的答卷,兩個筆迹啊。
這……怎麽可能?
朱厚照一開始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可是現在,當兩張試卷擺在那裏一對照,他也一下子明白了。
朱厚照一臉懵逼,忍不住道:“這是……怎麽回事?”
雖然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可還有一個問題,對啊,怎麽回事啊,怎麽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試卷?
更重要的是,這兩篇同樣的文章,堪稱是經典啊,這樣的文章,是必中的,名列一甲都有極大的希望,最不濟,那也能在二甲中名列前茅。
其實許多人的心裏應該已經有了答案了,李東陽率先凝重地道出:“陛下,考題洩露了。”
有這樣兩份一模一樣的試卷的可能性顯然隻有一個,就是考題洩露了,之後有人提前撰寫了一篇八股文,卻不知何故,最後被人抄了去。
除了這個,就絕不會有第二個可能了。
李東陽的聲音落下,于是鴉雀無聲起來……
顯然,已經沒有人有心情繼續去在乎曾文廣了,也沒有人去在乎禦史被揍,因爲一個天大的弊案,就擺在了君臣們的面前,誰都知道,這個問題才是眼前最嚴重的。
說起洩題,這事态的嚴重性,絕不是開玩笑的。
相比于言官的斯文喪盡,掄才大典若是出現如此明顯的弊案,這可謂和天塌下來沒有任何分别。
在這朝中的大部分重臣,幾乎都出自士紳之家,什麽是士紳呢?士紳的根本在于四書五經,作爲大明的統治階級,他們的優勢就在于,他們詩書傳家,他們有别于尋常的泥腿子,他們有一條鯉魚躍龍門的上升通道,隻要我用心苦讀,隻要我在祖父輩們的教導下,努力的讀書,我便能出人頭地,成爲人上之上,成爲這大明朝精英中的精英,成爲聖人門下的弟子,最終走向人生的巅峰。
而這個通道,就是科舉。
科舉,是讀書人,是士紳們最關切的事,幾乎所有人,隻要是出生于這個階層或者是家庭,他們從呱呱墜地,而後到牙牙學語開始,他們的教育便開始了,他們半輩子都在和四書五經打交道,他們人生的所有希望都是寄托在科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