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着須,楊廷和覺得自己該動身走了,可是心裏依舊還是有些煩躁,步子卻是邁不開,而後忍不住地再三朝楊慎所走的方向看去。
楊廷和不禁搖頭苦笑,勉強去用理智壓制住心頭那種不該有的念頭。
一定不會有事的……
大雪漫漫之中,楊廷和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絲自嘲之色。
…………
在暖閣裏,茶已換上了酒,酒香四溢。
朱厚照索性盤膝而坐,如自己在關外的做派,可總覺得在這裏少了一些什麽,心裏總有些遺憾,猶如一隻桀骜不馴卻被蓄養在園林裏的老虎,明明這裏條件優渥,卻仍不免去思念在叢林裏的日子。
幾杯酒已經下肚,朱厚照面色微紅,卻是帶着豪爽的笑聲道:“你知道嗎,春秋,即便是朕,有時候也要去做自己不願去做的事,哪裏能有什麽快意恩仇,有什麽潇灑自在?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拘束到了你,又何嘗沒有拘束到朕呢?朕固然可以橫着走,可是朕能離開這裏,不理不管嗎?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朕卻是要做,因爲若是不做,朕就有愧于自己。”
他說着一大堆的昏話,雖是豪氣幹雲的口吻,可是葉春秋能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孤獨和落寞。
葉春秋也喝酒,喝得比朱厚照還多,因爲他的心裏,也有許多的愁緒:“陛下會後悔嗎?”
“嗯?”朱厚照看着葉春秋,臉露不解。
葉春秋道:“陛下會後悔方才交代劉瑾的事嗎?”
朱厚照莞爾一笑道:“後悔?朕爲什麽後悔?你知道朕爲何要殺人嗎?朕可以做一個暴君,但是決不允許被人當做笑柄。假若天下人知道這個朕旌表過的清流是個髒官,那麽天下人都會笑朕沒有識人之明;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帶着自己貪渎的銀子見鬼去吧。朕沒什麽可後悔的,他們說朕暴虐也好,說其他也罷,朕該吃吃自己的,該睡也睡自己的。”
他随即喝了一口酒,才擡眼看着葉春秋繼續道:“你知道朕爲何這一次非要将他置之死地嗎?”
葉春秋道:“還請陛下明示。”
朱厚照道:“那個鄧舉人,是春秋殺的吧。”
不容葉春秋否認,朱厚照卻已大笑起來,道:“你性子這樣沉穩,真要殺一個人的時候,一定痛下了很多的決心,那麽這個人肯定是該死的。朕要殺楊慎,若還要加一個原因,那就是殺雞吓猴,誰沒有一些過去呢,朕從前就胡鬧得很,朕不希望再有人去甯波查訪什麽了,所以,楊慎要死……”
葉春秋看着朱厚照,隻見朱厚照的目光中帶着堅定。
…………
楊廷和沒有走,他依舊是伫立在原地,心頭那不安的情緒在持續蔓延着。
就在這時,他看到劉瑾與幾個禁衛停住了腳步。
雪絮飄飛,白霧升騰,可即便如此,楊廷和的目光穿透了這雪絮和霧氣,依然可以看到幾個隐約的影子。
在那裏,楊慎覺得有些冷,不禁跺了跺腳,是他讓劉瑾諸人停住的。
在楊慎看來,自己堂堂的清流,怎麽能不明不白地和閹宦躲起來竊竊私語呢?自己的清譽要緊,所以他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了一眼,随即對劉瑾道:“現下左右無人,劉公公,這裏也沒有隔牆之耳,劉公公到底帶來了什麽口谕,還請見告吧。”
劉瑾臉上的神色便如那屋檐下的冰,他緊緊地盯了楊慎片刻,接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遠處的楊廷和一眼,旋即道:“陛下呢,請楊修撰走好。”
楊慎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正待要作揖,口裏還在說:“嗯,這是何……”
意字未出口,楊慎的臉色驟然變了。
走好?走到哪兒去?
這是陛下口谕?
楊慎感到遍體的寒意,便見那幾個禁衛已是欺身上來,不知不覺地擋住了自己所有的去路。
雪花在飛舞,猶如春日裏的柳絮一般,可是這柳絮卻在這歲暮天寒中,涼透了楊慎的身,還有他的心。
楊慎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後頭卻也有人擋住了他,他恐懼到了極點,卻是在恐懼之中厲聲道:“胡說,我要見陛下。”
“你見不着了,陛下不想見你。”劉瑾冷漠地道。
劉瑾的身子永遠都是佝偻着的,仿佛無論在任何時候都直不起腰來,他的眼眸卻在此時冷若刀鋒。
他舔了舔嘴,才繼續道:“楊修撰已經很幸運了,否則,明正典刑,就是千刀萬剮,五馬分屍。現在還能留個全屍,死了,還能風光大葬。”
楊慎瞪大了眼睛,同時正氣凜然地道:“胡說,胡說,我不要死,我是翰林修撰,是狀元公,陛下不會這樣做的,我是天下官員的楷模,你有诏書嗎,你拿陛下的旨意來,否則就是矯诏,劉瑾,你安敢如此?”
他以爲自己所說的一切,可以讓劉瑾有所顧忌。
劉瑾卻是背着手,這張臉,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的表情,他依舊皮笑肉不笑地道:“來哪,送楊修撰上路吧。”
楊慎大驚失色,他是真的給吓壞了,其實本質上,他就是一個公子哥,自幼就是含着金湯匙而生,他哪裏真有什麽直面生死的勇氣?從前所謂的仗義執言,也正是因爲他有一個有來頭的爹罷了,現在真要面對這個的時候,他後襟已是被冷汗浸濕了,甚至身如篩糠,雙膝不由一軟,便拜倒在地,朝劉瑾道:“劉公公,你這……不是說笑的吧,我……我……我忠心耿耿,我爹……我爹……是楊廷和,是楊廷和哪。”
“咱不過是奉旨請楊修撰上路而已,楊修撰又何必如此爲難咱來着,好吧,快一些吧,咱會給你一個痛快的。”
劉瑾站着不動,任由楊慎拉住了他的褲管,他隻是斜着眼,陰陽怪氣地看着腳下的楊慎。
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