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還是小書生的時候,那種淡淡裝BI且又悻然作态的所謂‘大家風範’,正是自己所不齒的,可是葉春秋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最終會變成自己從前所不齒和輕蔑的人。
現在的他已不能在大庭廣衆下堆砌雪人,不能偶爾說出那些看似胡鬧卻又如揭破皇帝新裝的話,他也已不能再假裝自己還是個逗比小書生。
現在的自己,一舉一動,似乎都被無數的眼睛看着,而自己也悄無聲息地在改變,一切是從潤物細無聲開始,漸漸的,他不苟言笑,随即,他總是帶着智珠在握的微笑。
葉春秋籲了口氣,看着自己的口氣吐出,變成了白霧,心裏不由自主地有着幾分惆怅,這個時候,他突然懷念起了當初的美好,于是,他在這長廊的盡頭留下了一個清冷的身影,最後帶着那一些遺憾,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吧,正因爲如此,在天下人看來,天子的荒唐實是令人痛心疾首,可葉春秋總是縱容着他去做他所想要的事,這并不是因爲所謂的溜須拍馬,又或者是逢迎取巧、投其所好,隻……很單純的是,葉春秋認爲朱厚照是自己鏡中的另一面,現實中的自己爲俗世所煩惱,而鏡中那個不理不睬任何人任何事的朱厚照,想必就是自己的另一面吧。
雖是身爲皇帝有那麽的身不由己,可是這一刻,葉春秋也不禁羨慕起朱厚照,不是因爲他坐擁天下,而是朱厚照還有那麽點努力去做自己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勇氣,就是那在許多人肯來是荒唐的。
可是葉春秋很清楚,現在的自己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卻是不能讓自己做一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
當他徐徐步入蒼茫之中的時候,在他的身後,幾個侍女依舊是緊張又帶着敬意地用水汪汪的眼睛目送走葉春秋,她們竊竊私語的話題之中,總離不開這個儒雅又有大家風範的男主人。
“公爺凝着眉的樣子真好看。”
“公爺又有心事了。”
“這是當然的,公爺要憂國憂民,哪裏能像府裏的那些葉文、葉武他們那般,方才還見他們在打雪人呢,也不做正事,被老太公知道了,肯定要責罰的。”
說到那種這麽大了還打雪仗的逗比,侍女們不自覺的眼裏隐含笑意,仿佛和公爺沉穩内斂的性子一比,便産生出雲泥之别。
…………
三日之後,已到了正德九年的最後一次廷議。
因是歲末,所以需要讨論的事有許多,一大清早,京師裏便開始熱鬧了,葉春秋也不例外,早早地起來,先練了一趟劍,雖是眉梢上凝了霜,葉春秋卻依然是感覺渾身都帶着一股暖意。
神清氣爽地在王靜初的服侍下換了朝服,夫妻倆一起吃了銀耳羹和一些糕點,葉春秋便讓王靜初再回去多歇一會,自己則獨自出門,準備仙鶴車動身趕去宮裏。
出到中門的時候,正好見到葉辰良也預備上車,隻是他的車卻是普通版本,與葉春秋的座駕想必,自是顯得有些寒酸。
葉春秋讓馬夫停車,推開琉璃窗,任一股寒風灌進來,随即道:“辰良,上車來。”
葉辰良雖隻是末流官,卻因爲是翰林,所以也有資格參加廷議。
聽到葉春秋在仙鶴車上叫喚他,葉辰良便連忙登車上去。
葉春秋的車乃是特制的,空間比尋常的仙鶴車還要大一些,不隻是葉春秋所坐的這邊是大沙發,茶幾的對面還有兩個小沙發。
葉辰良個子高,上了車,卻不敢坐,頭幾乎盯着車頂,蜷身站着。
葉春秋便道:“坐下吧。”
葉春秋放下了每隔一段時間都按時有人放在車裏的太白集,端起了茶幾上熱騰騰的茶盞喝了一口,看了葉辰良一眼,才道:“今日的廷議,怎麽看?”
葉辰良終于坐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看了葉春秋一眼,他心裏在想,公爺是不是在考校自己?
葉辰良沉吟了一下,道:“以我之見,隻怕會有人借機挑釁,近來翰林院,甚至是都察院,氣氛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一些人暗中串聯了起來,隻是我是葉家的人,就算有什麽事,有些人跟我跟前,理應也是遮遮掩掩的。”
葉春秋又輕抿了口茶,浮出了一絲笑意,道:“是嗎,你的意思是,是那楊慎……”
葉辰良接口道:“理應是他,他現在倒是風光了,許多人都追捧他,尤其這一次還得了旌表。”
葉春秋便不做聲了,微微将眼睛阖着,少頃,卻是雲裏霧裏地說了一句:“也難爲他一片苦心,不過他想要報一箭之仇,卻還要看他自己有沒有這個分量。”
說罷,葉春秋便靠在沙發上打起盹來。
葉辰良不太明白葉春秋這話裏的深意,心裏倒是有了一些隐憂。
現在的葉辰良再不是當初年少時的情景了,那時候,葉辰良什麽都要和葉春秋争,可到了如今,葉春秋成了鎮國公,而且成了葉家數十房的家主,一言而斷族内大小事,自己即便成了翰林,可是隻要祭起族權,葉春秋也能教自己死無葬身之地,此時的葉辰良深知自己隻不過是依附于葉家上的毛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外頭依舊是下着好大的雪,大雪紛飛,待到了午門之外,葉春秋帶着葉辰良下車。
這位鎮國公依舊還是極有分量的人,所過之處,許多人紛紛熱絡地上前來打招呼,葉春秋一一朝他們點頭,他穿着蟒衣,擡步至裏一些,與李東陽諸人站在了一起。
葉春秋給李東陽、王華、謝遷、楊廷和分别行禮,而四人也俱都回禮。
楊廷和看了葉春秋一眼,率先道:“春秋今兒很有精神氣,此次論功行賞,隻怕春秋又有恩榮了。”
葉春秋便謙虛地道:“哪裏的話,楊公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