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問題在于,從之前的種種事情看來,明明葉春秋該是與楊慎有仇啊,怎麽巴不得楊慎得到朝廷的旌表?葉春秋這……不是瘋了嗎?
可是葉春秋沒有瘋,從他的神色看起來,顯得很認真,殷殷期盼地看着王華,接着道:“泰山大人,無論如何也請你幫小婿一個忙吧,吏部那兒,肯定是求之不得,怕是楊廷和,也會在暗中運作了,若是再加上泰山大人的分量,這楊慎在天下人看來又是品學兼優,就算是添入此列,想來也不會有太大的争議。”
楊家父子這些年來,确實收買了不少人心,再加上二人總喜歡玩仗義執言那一套,雖然前些日子被打了臉,可在許多人看來,也不過認爲是因爲他們誤判而已,本心上,還是認爲楊公和楊修撰是個好人。
這樣有風骨的人,總是不會給人太壞的印象的,這也是朝野内外某種變态的價值觀,隻要你敢對抗強權,隻要你敢罵皇帝,隻要你敢罵某些權臣,你就是有風骨,是朝廷的脊梁。
也正因爲這種風氣,以至于不少大臣,明明沒事,他也要找出一點事來罵,所謂賣直取忠、以直邀寵,便是這個道理。
見葉春秋如此,王華倒是嚅嗫起來,他本想問葉春秋爲何如此,可細細一想,這個女婿啊,向來做事别有蹊跷,問了反而不好。
于是,王華撚着須,徐徐道:“若是楊慎,老夫說句實在話,他的資曆,倒是足夠了,或許今年老夫就算是不暗中活絡一下,吏部也極有可能将他的名冊添進去,一旦吏部遴選了出來,最後敲定的時候,便是内閣了,楊廷和雖會客氣幾句,怕也對此不會有什麽異議,老夫若是也贊成,李公和楊公相交莫逆,也絕不會反對,倒是謝公可能會說幾句,不過他對楊慎也不算太厭惡,謝公其實還是頗爲欣賞這種有風骨的人的。”
葉春秋眼睛一亮,聲音裏也多了幾分歡快,道:“這樣說來,泰山大人是肯了。”
王華卻是瞪他一眼,道:“哎,你呀,很多時候,總會做出一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的,老夫試一試吧。”
他沒有把話說滿,這幾乎算是閣老們的臭毛病了,什麽事都要留個幾分。
葉春秋卻不給泰山大人機會,連忙起身作揖道:“多謝泰山大人的美意。”
謝都謝了,這事兒啊,你不辦也要辦,辦也得辦,總不能失信于自己的女婿加得意門生吧。
王華一時也不知拿葉春秋怎麽辦才好,嚅嗫了一下,卻最終苦笑道:“去吧,去吧,現在還在當值呢,少在這裏胡鬧了,回去多看看書,修身養性。”
葉春秋便笑着作揖告辭,他從王華的值房裏出來,才踱幾步,便見楊廷和迎面而來。
楊廷和這些日子的心情自然是很不好的,某種程度來說,因爲自己想坑葉春秋,借此博取自己的名,結果誰料搬了石頭砸的是自己的腳,而且這一次還很痛,連自己的兒子都差點不能幸免。
楊廷和雖是好名利,性子卻也算穩健,雖是受了不小的打擊,現在倒是無心戀戰,暫時不願再和葉春秋起什麽沖突了,隻想着趕緊把這件事轉圜過去,一切都等地位穩固了再說。
所以當楊廷和見葉春秋從王華的公房出來,便笑着跟葉春秋打招呼,仿佛之前沒有發生過任何兩人之間不愉快之事一般,笑容可掬地看着葉春秋道:“春秋來了?怎麽不多坐坐?”
葉春秋便朝他作揖,笑道:“來探望一下泰山大人,有一些家事,順道從暖閣過來的。慚愧得很,因爲家事而耽誤了諸公的公務。”
楊廷和則是笑着搖頭道:“無家不成國,鎮國公有功朝廷,鎮國公的家事,又何嘗不是國事呢?”
葉春秋也隻是含蓄一笑,這老家夥,說實在的,跟他說話倒是能令人心裏舒坦,雖然葉春秋知道口蜜腹劍的道理,可還是覺得頗爲愉快。
葉春秋便道;“楊公言笑了,時候不早了,不耽誤楊公,葉某先告辭。”
“去吧。”楊廷和臉上挂着的笑容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葉春秋自他身邊擦肩而過,剛走幾步,楊廷和突然道:“鎮國公。”
葉春秋回眸看着楊廷和,一臉不解的樣子。
楊廷和便不緊不慢地道;“犬子性子魯莽,前幾日得罪了鎮國公,還請鎮國公多多海涵。”
很風淡雲輕的話,而且插在雙方愉快的告辭之後,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似的。
這分明是有其用意,既算是把過去的不愉快揭了過去,同時呢,又顯得楊慎不過是小小地得罪了一下葉春秋,不過是青年人的魯莽率性,不算什麽大事,你葉春秋當然不能往心裏去,否則,就太小氣了。
葉春秋心裏想,若是當初真讓你們得逞了,我葉春秋可就成了天下人眼裏的罪人,聲名狼藉,成了天下的大笑話了,這算是小事嗎?好吧,我可以将這件事翻過去,不計較,可是你的兒子在背後又在搞什麽動作?難道我葉春秋就應該一次次地被人在背後使壞,而理所應當地無所謂?
當然,這些話當然不能爲外人道哉,葉春秋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葉春秋了。
人都會長大的,從前可以爛漫,甚至可以天真,可是到了而今,他卻需要更從容不迫,那些将内心真切的想法告訴别人的行爲,顯然并不能保護到自己。
葉春秋朝楊廷和作了個揖,便徐徐踱步而去。
楊廷和卻一直是側着身,看着葉春秋徐徐離去的背影,他眼睛半張半阖,所有所思,似乎在咀嚼着葉春秋的态度和方才的話語,想從葉春秋的面上尋出一些什麽破綻。
隻是他愕然地發現,葉春秋的一言一行,都看不出半分值得人推敲之處,就仿佛一切不過是老上下級之間,很尋常的打了招呼,而後各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