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秋吐出了一口氣,便打馬随着朱厚照的身後繼續入宮。
隻是他眼角的餘光看向楊慎時,這位跟他一樣同樣是正德年間的狀元,葉春秋的後進,而今的翰林院修撰,卻是朝着葉春秋投射來了一股怨毒的目光。
葉春秋心中一凜。
在葉春秋的求情下,朱厚照總算放過楊慎和那些讀書人,葉春秋如此做,并不奢望自己能收獲什麽感激之情,雖然有不少清流和讀書人朝自己露出感激之色,可是至少,葉春秋很清楚自己這樣做,隻是不願意和士林爲敵,從而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可葉春秋有一點很明确的,他做了好事,雖不求感恩,可絕不願意接受仇恨。
楊慎這個人……
葉春秋突然回眸,目光深深地注視着楊慎,而後朝他如沐春風地一笑。
這一個舉動,卻是完全出乎了楊慎的意料之外,楊慎頓時有一種深深的羞辱感湧上心頭。
在這大明朝裏,他春風得意,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華有才華,本來至少也該是個人人敬仰和羨慕的對象,可而今卻成了天大的笑話。
葉春秋若是這個時候請陛下嚴懲他們,楊慎尚可以表現出一點‘風骨’出來,可是被陛下痛打不說,父親又給了自己兩個耳光,而葉春秋最後卻做了一個好人,反而顯得葉春秋人品高尚,他則無理取鬧了。
同是狀元,這葉春秋是青雲直上,而今已是獨當一面,成爲天下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反觀自己……
楊慎不禁惱怒萬分,至于葉春秋朝他露出的微笑,令他更是妒火中燒,手不由捉緊了起來,似乎隻有這樣,才讓他忍下有可能做出激進之舉的沖動。
這笑容真是太刺眼了,這不就是傳說中勝利者的微笑嗎?
呵,葉春秋……
楊廷和依然還跪着,因爲陛下沒有讓他平身,所以這本該伴駕入宮的閣老,現在卻隻好随楊慎諸人一樣,在此飽經風霜。
這一次,楊廷和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在是虧得太大了。
楊慎跪行上前,靠近了楊廷和,低聲道:“父親……這葉……”
“住口。”楊廷和低聲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個時候,還逞什麽口舌之快?”
楊慎便打了個寒顫,卻忙是住了口,不再多說什麽了。
………………
朱厚照帶着諸臣入宮,先是安頓了張太後,接着是李東陽帶百官請見。
李東陽進入暖閣,見王華和謝遷都在,唯獨楊廷和不在這裏,他大抵已經明白了什麽,進來的時候,劉瑾就在門口,這劉瑾朝他笑吟吟地打了招呼,李東陽自然也是微笑以對。
見了朱厚照之後,行了禮,朱厚照的心情又爽朗起來,正要說話,外頭卻又有人請見,便聽到脆生生的聲音道:“兒臣請見父皇。”
朱厚照一聽到朱載垚的聲音,便和葉春秋的目光交錯,俱都笑了,忙道:“進來說話。”
這朱載垚一身蟒袍,雖不過五歲光景,卻行禮如儀地入閣。
見到朱厚照,便拜倒在地,鄭重其事地磕了頭:“兒臣見過父皇,吾皇萬歲。”
“哈哈……”朱厚照拍着腿大笑,自豪地道:“虎父無犬子,春秋,諸卿看看,朕的太子這般的伶俐。”
衆人都笑了,可不免有些尴尬,這陛下還真是見縫插針,各種變着花樣的誇獎自己啊。
此時,朱載垚奶聲奶氣地道:“兒臣聽說,父皇在關外,與葉皇叔驅逐鞑虜,立下了赫赫戰功,兒臣特來道賀,兒臣早說了,父皇和葉皇叔是不會錯的。”
說着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也現出了自豪之色,如所有的孩子一樣,他們在懵懂的時候,都面臨了一個認知障礙的問題,他們自幼深信的東西,等接觸到更多的人時,卻發現别人口中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自己最親近的人有所不同,朱載垚就有這個煩惱,他的世界是黑白的,隻有好和壞,葉皇叔是好人,所以理應什麽都是對的,可是當有人說葉皇叔做錯的時候,他便會本能地反感,接着便是潛移默化地産生懷疑,同時又會生出抵觸,隻是說的人越來越多,隐隐約約的,朱載垚一直都處在焦慮之中。
可是現在,他終于覺得自己揚眉吐氣了。
自幼開始,朱載垚就接受了皇家教育,而這皇家教育的重點,卻是大臣們不斷警告太子殿下一定不可忽視來自北方的敵人,爲了使太子不可掉以輕心,所以往往對鞑靼的恐怖實力予以了誇大,畢竟土木堡之變,已釀成了慘痛的教訓,這種觀念已經深植朱載垚的内心深處。
可是現在,不但證明了葉皇叔對了,更是證明了葉皇叔和父皇的厲害之處。
朱載垚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給朱厚照行禮之後,站起來,再去看李東陽,李東陽卻面色如常。
朱厚照朝朱載垚招招手,朱載垚上前,朱厚照便一把将他摟在懷裏,讓他安坐在自己的膝上,道:“什麽不會有錯?垚兒,半年功夫不見,你長高了,這樣大,就可以爲朕監國了,哈哈……朕的太子了不起啊,朕内有垚兒,外有春秋,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句話說出來,挺無恥的。連葉春秋都有一些看不過去了,令人發指啊,一個五歲的孩子,你都想利用。
朱載垚卻是認真地道:“兒臣願爲父皇分憂。”
朱厚照便笑着摸着朱載垚的頭道:“真是朕的麒麟兒。”
百官又是尴尬地笑着。
自始至終,大家都很尴尬,皇帝說話口無遮攔,跟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竟是相談甚歡,不少人心裏隻能默默搖頭。
倒是葉春秋卻覺得這是好迹象,朱載垚看向自己時,葉春秋不失時機地朝他眨了眨眼,朱載垚則是朝他咧嘴一笑。
這真摯又可愛的笑容,在葉春秋看來是帶着真摯的,令一路趕回來已有疲累的葉春秋感到了一種舒暢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