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鄧健一身官服,顯然也是剛下朝回來,又見他那官衣上打了許多補丁,這官衣,更是不知漿洗了多少遍,顯得很是殘舊,再往下看去,鄧禦史的腿依然還有疾,所以一隻腳長,一隻腳短,擡眸往上看,隻見颌下的胡子迎風飄飄,身子倒是站着挺直的,就是若除了頭上的烏紗帽,卻有點像個乞丐。
葉春秋不由歎了口氣,心裏隻得對自己道,助人乃快樂之本,還是不計較了。
事實上,鄧健的性情古怪,可認識了這麽些年,對鄧健算是了解的葉春秋也早已習慣了,便從容自如地将他請進進了家中的正堂,待二人坐下,葉春秋又命人上茶來。
鄧健喝了茶,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歎口氣道:“你這茶倒是不錯,近來你可是大忙人啊,我這一趟來,算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然可不敢叨擾你。”
葉春秋知道鄧健素來是個嚴肅之人,決不能在談正事的時候和他嬉皮笑臉的,便連忙正襟危坐,道:“還請鄧兄賜教。”
“有這麽一件事,這幾日,都察院有奏報來,說是有人在鴻胪寺裸奔,有礙觀瞻,所以……”說到這事,鄧健一臉便秘的樣子,老半天,才吐了一口氣,接着道:“鴻胪寺這樣的地方,居然有人做出這樣的事,真是斯文掃地了,都察院自然要去查,奈何……哎……這件事呢,就交付在我的身上,我将人拿了,結果,這裸奔的人卻是……卻是唐寅,此人,我是有些印象的,在南京的時候,就曾聽說過他的文名,想不到,這個家夥竟然瘋了,哎……你說……這人不是有病嗎?好吧,我又聽說,你和他有些交情是不是?我現在已将他關押起來了,聽說你與唐寅有些交情,這才來知會你一聲,現在上官已經下了條子,說是要狠狠治罪,以儆效尤,我想了想,這唐寅倒是怪可憐的,還是來問問你。”
裸奔了?
呃……若是按照曆史上的演變,似乎是提前了一兩年裸奔呢。
雖然葉春秋對唐伯虎的事迹早是有所了解,可是當這号人物的奇葩事真正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的眼皮子下,葉春秋還是感到很無語。
不過葉春秋跟愛胡鬧的小皇帝都能成爲好兄弟,還能跟眼前這位性子乖張的鄧禦史相處自若,自也不是遇到什麽事都呼呼咋咋的人,很快便鎮定了下來。
事實上,他很清楚唐伯虎所謂的裸奔,其實是想要裝瘋,而裝瘋的目的,就是爲了逃離甯王的掌控。
畢竟他已成了甯王的入幕之賓,甯王想借着他的名聲來收攬人心,若想出走,甯王怎麽會肯呢?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鬧出一個笑話,一個名聲掃地的唐寅,自然而然對甯王也就成爲無用之物了。
不得不說,唐伯虎倒也是夠狠的。
估計這事早成爲許多人的口中的笑話,可葉春秋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很能感受到,唐伯虎拿自己一輩子的名譽做出這樣的事,需要下定多大的決心。他一生跌宕,上半生可謂風光無限,這下半生,卻是慘到了極緻。
葉春秋反而皺眉道:“甯王呢,甯王那兒,沒有人來說情嗎?”
鄧健又是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問題就出在這裏,甯王那兒,都察院也不好去問,本來是想着,甯王若是派了人來要人了,這事兒也就好辦了,偏偏……哎……都說甯王禮賢下士,看來哪,也是未必。”
早就知道唐伯虎對甯王的意義,所以葉春秋對于甯王的态度倒不奇怪。
葉春秋便道:“多半現在甯王還在盛怒之中,等氣消了,還是會來要人的,這樣也好,那麽就勞煩鄧兄帶我去見一見那唐伯虎吧。”
鄧健點頭道:“這就走吧,這人在我那裏,也是棘手,我是真可憐他。”
于是二人出了葉家,坐車直接到了順天府的大牢。
都察院沒有專門的牢房,所以隻能往這裏送,不過說是大牢,卻未必就是臭氣熏天的地方,也有清幽之處,是暫時關押一些緊要之人的地方,不過是一排屋舍,門口有差役把守罷了。
待到了那關押的小室門前,鄧健咳嗽了一聲,命人開門。
葉春秋和鄧健一前一後進去,便見此時唐伯虎依舊是光溜溜的,在這寒冬臘月的天氣裏,口裏大叫:“哈哈,我瘋了,我何曾瘋了,爾等是何人,大膽,真是大膽,你們………你們真真是豬狗不如,我乃南直隸的唐寅是也,是誰,是誰……”
唐伯虎邊口裏叫着,邊起身一副要襲擊葉春秋和鄧健姿态,要将二人趕出去。
誰料葉春秋卻是一動不動地背着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唐伯虎到了近前,想要推葉春秋出去,蓬頭垢面中,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一見葉春秋不爲所動,猶如一塊磐石,卻不推了,便插手道:“你是什麽人,快滾,呀,好涼快,好涼快啊,這便是三月的秦淮河,真真是春光無限,如此良辰美景,怎能……”
“怎能什麽?”葉春秋注視着他,淡淡地接下了他的話:“怎能不将這身皮囊示人,是嗎?”
唐寅噎了一下,突然厲聲道:“哼,你是誰,你是何人?難道是想向我求畫嗎?要求畫……”
“要求畫又如何?”葉春秋居然跟‘瘋子聊天上了瘾。’
偏偏眼前這個人,一本正經地跟一個瘋了的唐寅說話,卻令唐寅有些招架不住。
葉春秋接着道:“唐先生這是想要效仿文皇帝,是不是?”
葉春秋直接戳穿了他,當初建文要削藩,文皇帝,也就是當時的燕王朱棣爲了消除朝廷的疑慮,便開始裝瘋,一樣都是裸奔。
唐寅身軀一震,立即大聲嚷嚷道:“你是誰,你是誰?你身上臭烘烘的,我不想和你呆一起,快走,快走。”
若是仔細地聽,不難聽出,他的聲音裏,漸漸有了一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