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太廟的事兒,許多人都得了消息,又有了小皇帝口谕進宮觐見,于是心情陰沉的百官們,坐着仙鶴車,都向着紫禁城彙攏,也因爲午門堵了,所以許多人隻能取道走崇文門。
這是自弘治以來,紫禁城裏引發的最大事件。
堂堂太保,選擇了死谏。
死谏的意思就是,若是今日宮中不答應,那麽劉大夏甯願選擇去死,選擇這樣的方式,即便隻是個小小翰林,也足以引發震動。
因爲一般死谏,大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現在,死谏的卻是堂堂的太保,天下第一名臣劉大夏。
許多人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幾分陰霾。
可以預想到,今日的事,肯定是不能善了的。
可問題在于,現在對于不少人來說,是兩難的境地,若是仗義執言,固然可以得到一身的清名,可終究得罪了陛下,也得罪了内閣;可若是對此事漠不關心,又不免會惹人恥笑。
大臣們下了馬車,冒着飛雪,魚貫入宮。
而在崇文殿裏,朱厚照已是冕服正冠,與幾個内閣大學士正焦灼地等候着。
很顯然,他們是萬萬料不到事情會到這一步的,錦衣衛打殺讀書人倒也罷了,這個黑鍋,可以讓劉瑾背,可現在葉春秋親手殺死了舉人,這又怎麽辦?
劉大夏顯然是打算拼命了,何況在午門之外,還聚集了這麽多的人。
原以爲葉春秋這一次是去大事化小的,誰料到竟成了火上添油。
等到百官陸續到了,葉春秋也穿着一身儒衫來了,他來不及回家換上朝服了,便隻好依舊那身打扮進宮,因此在百官中顯得格外的醒目。
葉春秋的出現,立即惹來了無數的目光,不少大臣,即便從前對他印象頗好的,現在也變得糟糕起來。
你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呢,你以爲你是劉瑾嗎?
劉大夏是什麽人,你即便可以無視他,但是也決不能把他逼到這個份上。現在好了,他就跪在外頭,還帶着不少年輕的清流和讀書人一起鬧,現在且要看看你如何的收場。今日之事,肯定是不能善罷甘休的,哎……雖是寒冬,卻不禁讓人想起了古人那句常用的話,多事之秋啊……
劉健站在殿中,一直鐵青着臉,不發一言。
他很清楚,今兒這是鬧得很大,可是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上一次,他與劉大夏的交談,從劉大夏的态度中,他便明白事情根本無法挽回了,隻是他想不到葉春秋居然給了劉大夏這麽大的一個把柄,讓劉大夏有了破釜沉舟的底氣。
葉春秋進來的時候,劉健不過是眼皮子微擡,他心裏正思量着待會兒劉大夏會有什麽舉動,顯然,現在他沒有太大的底氣,因爲這一次,确實是葉春秋錯了,而且是錯得離譜。
朱厚照則是一臉無語的樣子,他記得葉春秋起初還和他說,必須要安撫住那些讀書人,若是派人彈壓,隻會讓事态更加嚴峻,還說他一人去安撫最是适合,誰想到,這家夥不但沒有将人安撫好,而且分明就是個惹禍精啊,讓他上,還不如關門放劉瑾呢。
朱厚照的目光,與班中的葉春秋交錯,他看到葉春秋面沉如水,反而一副淡定的樣子,不禁搖搖頭。
事情發生之後,劉健等師傅第一時間來觐見,要求立即舉行廷議,因爲這事兒,不經過廷議根本就無法化解。
可是廷議能做什麽呢?朱厚照也沒有時間再去考究這個問題了,隻能乖乖地坐着。
劉大夏也終于到了,他的身後,是數十個清流禦史,每一個人都是滿臉的憤慨之色,甚至劉大夏的眼眸裏,竟還閃動着淚花,他或許是方才在雪地裏等了太久,所以身子有些僵硬,隻能腳步蹒跚地進來。
當他出現,每一個人都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許多人的眼眸中,依舊帶着崇敬。
在這裏,不知有多少人金榜題名之前,就已經立下志向,要做劉大夏這樣的人。
更不知多少人将劉太保當做了這個黑暗世界的燈塔。
劉大夏的樣子,則是讓人看得心疼,也激起了更多人對葉春秋的憤慨。
太過份了,當着劉公的面,居然仗劍殺人,這是誰給你的勇氣?
即便是鎮國公,也不至于如此罔顧王法吧。
劉大夏已經徐徐到了殿中,而後沉默地跪下,朝着朱厚照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朱厚照早就看穿了劉大夏是個盜名欺世之人,按照朱厚照這性子,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反而冷哼一聲。
這一下子,更令殿中的百官嘩然了,陛下怎麽可以如此?
難怪那葉春秋如此膽大包天,現在看陛下對劉大夏的态度……
劉公乃是高士啊,更是先帝時的元老,他爲朝廷立過多少大功?現在陛下對他的态度,真是讓人生寒。
劉大夏卻并不在乎,而是朗聲道:“陛下,臣腐朽老邁之人,蒙先帝不棄,委托重任,雖據高位,卻未立寸功;而今陛下念臣老邁,準臣乞老,臣今本該是閑雲野鶴之人,理應放歸鄉中,不涉政事,可是今日,老臣鬥膽,卻有一言,懇請陛下念臣行将就木,已到了古稀之年,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鳥之将死其聲也悲;懇請陛下,聽老臣一言。”
他說出此話時,中途咳嗽了兩次,卻還是努力地用盡了氣力,使人不由生出憐憫之心。
一個已經緻仕的人,尚且還願意爲朝廷略盡綿薄之力,爲社稷而擔憂;反觀自己,身居高位,食君之祿,卻隻能沉默。
殿中不由傳出了許多歎息聲。
朱厚照卻是踟蹰着該不該讓他說,他朝劉健看了一眼,隻見劉健朝他點了一下頭。
朱厚照隻好道:“劉愛卿但說無妨。”
他沒有稱之爲劉師傅,而是以愛卿相稱。
态度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