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劉大夏是名滿天下的君子,是令人敬仰的對象。
而敬仰,卻是需要神秘感的,所以像他這樣的人物,根本無需跑去跟人辯駁,一個舉止就足以讓人欽佩了。
一旦開了口,那麽就不免會有漏洞,爲了彌補一個漏洞,他就需要一個謊言,最後又得需用無數個謊言去掩飾之前的謊言。
也就是說,隻要開了口,他給人的形象,便會一落千丈。
這就好像孔廟裏的至聖先師,他爲何受人敬仰?是因爲他是泥塑的金身,他不需要開口,他所留下的不過是一本論語罷了,而這本論語語焉不詳,自然會有無數的大儒爲其作出最‘精辟’的解釋。
言多必有失,每一個人的心目中,都會有一個不同的至聖先師,他們隻需要知道至聖先師很高級,然後把自己所能想象的所有美好品德加到至聖先師的身上就可以了。
劉大夏也是如此,他也很高級,大家知道他是君子,是好人,所以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想象中的劉大夏。
可是劉大夏了開口,那麽高級的想象,也就沒有那麽高級了,噢,原來如此,原來劉公也不過如此嘛。
面對葉春秋的質問,劉大夏很謹慎,他知道他不能再開口了,因爲繼續争吵,不斷地和葉春秋糾纏,隻會讓葉春秋渾水摸魚。
于是他隻是輕描淡寫地淡淡一笑,便繼續沉默緘言。
方唐鏡自是會意,連忙道:“胡說,我,我當時……”
“你當時是和劉公商議定了,所以你們一前一後,你先來鼓動人滋事,此後劉公再出現,是嗎?”葉春秋直接打斷方唐鏡的話,他當然不會再給方唐鏡任何機會了。
方唐鏡心裏早已慌亂,沒有多想,便立即矢口否認道:“當然不是,你将劉公當做什麽人……”
葉春秋看着已經不由自主地浮出驚慌之色的方唐鏡,很直接地道出了主題:“我是就事論事,便是聖人也會犯錯,劉公就不會嗎?我隻問你,你與劉公,到底合謀了什麽?是因爲水師打擊了倭寇,而你們與倭人早有勾結,所以才想要将我除之而後快,借此加罪鎮國府是嗎?”
最有利的武器,就是真相。
本來這是擺不上台面的東西,可是葉春秋趁着方唐鏡無法自圓其說時,卻是抛了出來。
無數的讀書人頓時又是嘩然起來,許多人來此,其實隻是因爲劉瑾打死了幾個讀書人,令他們憤慨不已。關于倭寇的事,其實真正在乎的,也就是最先來的數十個讀書人,也就是說,倭寇的事,隻是一個理由,而真正引發了衆怒的,卻是劉瑾對讀書人的殘酷。
方唐鏡方才已經有些啞口無言,現在葉春秋直接抛出了真相,他眼裏寫滿了恐懼。
眼前的這個家夥,完全是不按常理出牌啊,而他很顯然,沒有想過事情會往這樣的方向發展,又怎麽不會慌?
原本,葉春秋若隻是抛出這個來,在所有人眼裏,這隻是一見可笑的事,劉公和方唐鏡私通倭寇,這不是笑話是什麽?
可是方唐鏡被葉春秋步步緊逼,已是慌亂,葉春秋突然将這句話抛出,衆人看着方唐鏡一副冷汗淋漓,臉色蒼白的樣子,便不禁生出了一些疑窦,他們自然是相信劉公的品德的,可是方唐鏡呢?莫非……
其實從一開始,方唐鏡就陷入了圈套,葉春秋先是知書達理,任他口出惡言,使所有人對葉春秋抱有了一絲同情,看到這一幕,原本還鬧哄哄的讀書人,反而冷靜一些,不會被方唐鏡輕易的煽動着做過激的舉動;此後葉春秋先從自己的功績入手,借天子之口,說明自己絕非是一個無恥小人,接着,他振振有詞的痛斥劉瑾,則是表明自己與讀書人站在同樣的立場,而現在,接二連三的質問,徹底打亂了方唐鏡的陣腳,當真相抛出,方唐鏡下意識的矢口否認,卻再沒有先前的底細了。
葉春秋突然冷笑,他盯着方唐鏡,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這是抄家滅族之罪?若你當真勾結了倭寇,不但你要死,而且還要殺你的父母,殺你的妻兒,你滿門的至親,統統都要千刀萬剮,方兄,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想好了嗎?”
方唐鏡在葉春秋的逼視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可能未必是因葉春秋的話而受到驚吓,他真正害怕的卻是葉春秋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殺過人的,也正因爲如此,他分明看到葉春秋眼裏閃着殺戮,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雖是臉上似笑非笑,可是方唐鏡就是莫名的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他甚至毫不懷疑這個頭戴綸巾和儒服的少年隻是危言聳聽,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不自覺地後退,後退了幾步,身後卻是玉階,于是他猛地腳底一滑,一下子打了個趔趄。
衆人見他如此驚慌,反而更加疑窦起來,無數質疑的聲音開始竊竊私語:“這是怎麽回事,方兄爲何如此恐懼?”
“莫非是因爲受了這鎮國公的威脅?”
“又或者,他當真……”
人心亂了。
人心一亂,怎麽還可能同仇敵忾?大家從方唐鏡的慌張之中,似乎看出了一點端倪,當大家開始懷疑的時候,哪裏還能一門心思在此鬧事?
顯然,葉春秋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唇邊飛快地閃過一抹不易讓人察覺的得逞笑意,将視線從方唐鏡的身上收了回來,從容地旋過了身,朝所有人團團作揖,朗聲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我若有罪,自然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若是方唐鏡與某些人罪無可恕,也别想逃脫法網,下了诏獄的生員,我會設法營救,爲此而死的讀書人,我會盡力去撫恤,葉某今日,言盡于此,告辭。”
他說罷,再沒有絲毫的遲疑,也不理會那無數的低聲議論,踩着泥濘,擡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