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秋步出了暖閣,一股凜冽寒風瞬間刮面而來,雪絮依然飄飛,廊外的雪已是覆蓋了玉階,一直延伸到了盡頭。
葉春秋已經沒有心思去感歎,一頭紮進了雪絮飄飛的茫茫天地之間,在這積壓的白雪上,留下了一道泥濘的足迹。
大雪紛飛,整個世界白茫茫的。
出了宮門,葉春秋卻不是立馬趕去太廟,而是悄無聲息地回到家去,顧不上跟家中妻兒團聚,換了一身儒衫,頭戴着綸巾,便重新出了門。
家中妻兒安好,稍候可以好好地相聚,可是現在,卻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葉春秋特意回家換下一身的蟒服不是沒有原因的,穿着蟒服不但顯眼,而且顯章的是身份,而重新穿上儒衫的時候,葉春秋身上的威嚴少了一些,卻是多了幾許親切。
輿論就如同一把雙刃劍,既可殺人也可以傷己,因爲輿論就如水一般,水無常形,而現在,這股浩蕩的大潮,在那鼓動輿論的祖師爺劉大夏的指使下,已經朝着葉春秋撲面而來。
冷風刺骨,葉春秋的心卻不涼,他沒有坐仙鶴車,而且徐徐步行朝着太廟去。
天安門位于禦道東側,與社稷壇遙遙相對,規模宏大,殿外是三重台基用漢白玉石欄環繞,月台禦道正面依次刻有龍文石、獅紋石和海獸石。門臉的大梁爲沉香木,其餘用金絲榆木;地鋪“金磚“;天花闆及四柱,均貼有赤金葉。
這樣恢弘的建築,所代表的是曆代天子,對于祖先的敬重,而太廟,更是所謂的法統所在,因此這裏多有禁衛和宦官值守,實乃禁地。
而此時,這裏已覆蓋了一層白雪,若隻是一陣輕風吹過,都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氣。
可就算是天寒地凍,在這太廟之外的禦道上,卻是人頭攢動,無數人烏壓壓地跪在雪白的地兒上。
這些人一個個頭戴着綸巾,身穿着儒衫,有的人在雪中已經僵硬,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沉默着,怪異地沒有人喧鬧,而此前幾個讀書人陳屍的地方,屍體已經被人搬空,隻有與雪水融合一起的血迹,那裏的雪水是嫣紅的。
禁衛們早已将太廟圍了起來,劍拔弩張的看着這裏,遠處,大量的錦衣衛則遠遠觀察,随時打算沖來。
讀書人們,依舊還是沉默,雪絮飄在他們在的綸巾上,飄在他們的肩頭,飄在他們的胳膊上,有的人凍得嘴角青紫,卻依舊咬着牙在此堅持,多數的讀書人,本心終究不是壞的,他們隻是懷着滿腔的熱血而已。
有的人想要退縮,可是擡眸,看到了跪在最前的劉大夏,這位垂垂老矣的弘治三君子,名滿天下的弘治朝大賢,竟是猶如木雕,跪在那沉香木的太廟華蓋殿的禦階之下,他面部已經僵硬,卻是紋絲不動,那些本是想要退宿的人又猶豫了。
一個宦官嘎吱咯吱地踩雪而來,到了劉大夏的跟前,聲音輕柔地道:“劉太保,回吧,鬧将起來,大家的面上終究不好看,觸怒了龍顔,更是死罪……”
劉大夏隻是閉着眼,默然無語。
那守着太廟的老宦官,似乎也爲劉大夏的仗義所感動,他哎的歎了口氣,喃喃道:“劉公公已去請旨了,這是何苦來着。”
他望着滿地烏壓壓的人,有些事,他無法理解,隻好搖了搖頭,又徐徐地退了回去。
幾個守太廟的禮官,則是不敢冒頭,他們是文官,職責所在,是要守衛太廟的,可他們現在很慚愧,若是這個時候他們冒頭,隻怕明日就會被吐沫星子噴死,所以他們躲在前殿之後,隻透着新裝飾的水晶窗,偷偷地貓眼看着。
“不知接下來會不會彈壓,若是彈壓,隻怕真要遭了。”
“哎……”有人搖頭道:“陛下這是何苦,若不懲處鎮國公,這事兒肯定是躲不過的,這隻是京師,其他地方呢?真要這樣和大家擰着,隻怕連陛下也不免……”
幾個人唏噓着,覺得事态不簡單,這樣的架勢,朝廷必須得快刀斬亂麻了,一個鎮國公固然緊要,可是陛下難道要放棄這麽多的讀書人嗎,即便你可以罔顧讀書人,可是讀書人之後呢,他們還有清流,還有禦史,還有天下無數對這些人抱有同情的人,越是彈壓,反彈就越大,而一旦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有人來了……”
有人覺得奇怪,這個時候怎麽會來人?方才倒是有不少讀書人參與進來,絡繹不絕的,可是後來,等錦衣衛看到事态嚴重,加派了校尉和力士,封鎖了各處的街道,按理,是不該有人來的。
于是大家打起了精神。
卻見一人,輕輕地踩着雪,靴子與雪摩擦一起,沙沙作響,他步子有些慢,徐徐地從無數讀書人的身側走過去,有人不禁擡頭起來,看着這人。
此人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綸巾之下,是一張俊秀的面龐,他星眉微沉,眼簾也微微拉下,專心地一路走過去。
有人不由道:“這個難道是葉春秋?”
“什麽?是他?”
在錯愕的功夫,所有人都現出了怒容。
這就是那個被陛下包庇的葉春秋,那個害死了三四個讀書人的鎮國公,是那個挑唆了陛下,讓陛下罔顧祖宗之法的人。
而且,據說盧大人剛剛遇刺,想必也和他脫不開幹系。
可是……他居然敢來。
已經有不少人躍躍欲試了,恨不得立即将這個亂臣賊子打死。
葉春秋卻不理會,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直到走到劉大夏的身側,他側目看了劉大夏一眼,劉大夏卻是阖目,一副恍若未覺的樣子。
葉春秋繼續步行,然後來到了那一攤帶着殷紅血迹的雪水邊,才是停下來,而後拜地,朝這雪水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