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每一個不谙世事的人,往往都會忽略一個緻命的問題。
其實天下的政策,大抵都不會太糟糕,因爲對于皇帝來說,天下是他家的,他家之天下,即便是昏君,大抵吃相也會難看一些,畢竟是人都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竭澤而漁,可是要國破家亡的。
而内閣六部呢,卻是彙聚了天下最頂級的精英,這些人一步步地從基層爬上來,哪一個不是人中之龍?
每一項政令,往往都會經過反複的讨論,征求到各方的意見,最後才頒布出來。
所以從理論上,政令總是好的,從王莽的新制開始,就沒有一個不是造福一方的善政。
而所有人卻都忽視了一個問題,政令走出了紫禁城後,會變成怎樣?
理想一些的人,如趙括那般,以爲打仗就是紙上的遊戲,我要将五萬人陳兵于此,五萬人就會在這裏,我要這三萬人固守住這一處要塞,他們勢必會死守,好吧,反正他們隻是數字,當然是你說了算。
可問題在于,人卻是活物,每一個人都是不可控的變量,一個人不可控,你還可以盯緊他,若是兩個人三個人呢?若是這個數字再乘上一萬、十萬呢,十萬個完全不同思想的人,十萬個有好、有壞、有雅、有俗、有好色者,也有柳下惠,有今日生了痔瘡,明日拉了肚子的人,那會如何?
劉健之所以總是提出治大國如烹小鮮,是有他的道理的,保守其實沒有錯,因爲任何一個政策的變動都會造成無數個變量,而這無數個變量交織在一起,最後你所要推行的東西,當真會成爲你想象中那樣嗎?
莫說是政令,即便是你讓一百個人去傳話,你告訴第一個人,我要吃飯了,你能确保這一百個人不斷将你的話傳遞下去,最後把話送到第一百人的耳裏時,說的不是你要吃SHI?
不可控,無法貫徹,才是問題的關鍵。
也正因爲如此,所以古人有一句話叫紙上談兵,後世有一句話叫鍵盤治國。
劉健質問朱厚照,你要殺無赦,好吧,沒有問題,最好的結果可能是抓住了真兇,那這件事便能完好地落幕了,很好,舉國歡慶。
不過顯然,陛下這份旨意放出去,最大的可能是得到的是最糟糕的結果,這個結果就是地方官吏借此濫殺無辜,然後激起更大的民變。畢竟你就算可以控制布政使,布政使未必就能控制得住辦理這件事的判官,判官未必就能讓下頭的佐官候命,佐官的幕友未必就能明察秋毫,更别提你未必能讓下頭的胥吏們不借此構陷良善百姓了。
劉健趁着朱厚照愣神的功夫,旋即語重深長地道:“所以這件事,當然要查,甚至要大張旗鼓地茶,可是不能殺無赦,要細細地查訪,而朝廷擺出查處的決心,不是要殺人立威,隻能是震懾宵小。”
顯然,朱厚照那年輕氣盛的性子又犯了,完全是一副不服輸的樣子,怒道:“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劉健看着天真的小天子,心裏籲了口氣,想當初先帝将陛下托孤給了他,可是天子的沖動和魯莽,總是讓他不禁擔心,
想了想,劉健隻好道:“當然不可以,朝廷要做的,隻能是秋後算賬。不過現在,真正要解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這些人蠱惑人心,卻表現得極爲克制,他們沒有殺官,隻是圍住了府衙去陳情,可見他們不敢觸犯朝廷的底線,而他們聚衆這樣做,顯然是想維持鬥而不破的局面,既不使朝廷痛下決心大加殺戮,又想引起朝野的震動。陛下,對于倭國的事,本來陛下和臣都是想要壓下去,可是現在這樣一鬧,江南的‘民變’,還有他們所要彈劾痛斥的鎮國府,現在都已成了舉國上下關注的對象,莫說是朝野,怕是諸藩國也會看重這件事吧,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陳情,不過是敲鑼,把鑼鼓敲起來,使天下的目光聚焦于鎮國府對倭國的征伐,而接下來,若是老臣猜測得沒錯的話,就該有人出來義正言辭了,陛下……眼下且不必着急,先看看是誰再說。”
劉健爲人處事,素來以大局爲重,而此時,他的心裏也有了幾分怒意,有些人顯然是玩得太過火了。
朱厚照颌首,他第一次認同了劉健的話,因爲他能感受到,這一次劉健似乎與自己一樣,同仇敵忾。
朱厚照眼眸中露出了幾分森然之色,怒道:“好啊,正好看一看,是誰這麽不知死活。”
現在看來,大緻的方向就是看那布局出這出民變戲碼的幕後之人什麽時候再出手了。
等到了次日,當一份奏疏送到了内閣,劉健在公房裏徐徐打開,随即臉上變得陰冷起來。
葉春秋的做法,他或許不認同,可是這并不代表某些人可以随意地挑撥是非,隻是劉健還是萬萬想不到,挑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個連他都意想不到的人物。
劉健将奏疏合上,他沒有聲張,無論如何,這個人和自己也算是熟識,于是他叫了個書吏來,道:“去請劉時雍來。”
時雍乃是劉大夏的字,而這份奏疏,恰恰是劉大夏所發。
劉健吩咐罷了,繼續将奏疏打開垂頭去看,他的臉上凝成了一層冰爽。
因爲這份奏疏之中,隻提及了兩件事,第一件,是祖宗之法,第二件,便是擅自用兵。
祖宗之法不可廢,這是大義,祖宗的話,你都不聽,反了你了。
若是平時,這句話或許無力,誰要是有事沒事地擡着祖宗之法來膈應朝廷,多半結果都不會太好,隻需幾個差役,大抵就可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問題在于,現在江南的民變已經醞釀開來,引來了許多人的關注,你因爲人家妄議祖宗之法,就對人喊打喊殺,不但顯得你氣量不足,而且會被天下人認爲你獨斷專行,當然,廢黜祖宗之法也就落人口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