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傑得意洋洋的說出這番話,還是很有道理的,你鎮國公有本事學劉瑾,動劉太保試試看。
劉瑾是個宦官,他沒有後代,他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可你葉春秋有這個本事嗎?弘治三君子之一,門生故吏多出他門,誰若是動他一根手指頭,就注定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劉大夏面上沒有表情,隻是靜靜的喝茶。
葉春秋看着得意洋洋的盧文傑,卻是莞爾一笑,突然道;“嗯,我确實不敢動,劉太保忠誠懇笃,遇知孝宗,譽滿天下,我怎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葉春秋幽幽歎了口氣,道:“不過……我雖不敢動,可是你們若是還不收手,到時候鎮國府裏,若是有幾個似張家兄弟那樣的人,隔三差五亂丢一些東西,這就是保不準的事兒了,你們也知道,這年月啊,人都是要錢不要臉也不要命的。”
一語雙關。
要錢不要臉也不要命,說的不就是你們這些私商,不正是你們這些欺世盜名之徒。
大明的曆史上,每一次有人要開海,結果都是你們這些私商的代理人以君子的形象出現,高呼什麽要維護祖宗之法,開海,方才會損害你們的利益,禁海,你們才可以禁絕百姓的競争,自己卻堂而皇之的走私,牟取暴利。于是你們毀掉朝廷的海圖,毀掉艦船,将所有的資料付之一炬,使這萬萬的生靈,永遠下不得海,止步于前,困居于這兩京十三省。
而你們的理由,卻是高大上——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當谏也。
還真是一副忠心爲民的樣子。
另一層意思,就是告訴劉大夏和盧文傑,我拿你們沒辦法,可是你們已經礙着鎮國府股東們的利益了,我或許投鼠忌器,可是有的人卻不會投鼠忌器,咱們……走着瞧。
“二位終究是有親眷的人,有兒有孫,有親有戚,若是一不留神,死了……這可就怪不得誰來了。畢竟你們也知道,張家兄弟啊,他們不是東西。”
葉春秋長身而起,朝劉大夏行了個禮,道:“劉公,春秋告辭。”
他面帶微笑,目光依然清澈,宛如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卻已旋身,坦然而去。
那葉春秋已是隐入了黑暗,草廬裏,劉大夏皺眉,盧文傑抿着嘴,咬牙切齒,又有幾分深深的懼怕。
葉春秋那家夥,臨走之前抛下的話實在太惡心了,他還想炸啊。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若是葉春秋平白說出這一番話,或許沒人相信。
可張家兄弟在盧家先幹了一票,盧文傑卻是深信無疑了,他打了個寒顫,接着看向劉大夏,遲疑道:“其實……到了而今,不如罷手了吧,真的不值當,咱們……”
劉大夏已是捧起了茶盞,輕飲一口,面無表情,神色卻是怡然道:“還收的了手嗎?”
這一句反問,令盧文傑臉色蠟黃起來。
“之所以你們會有今天,難道真的隻是因爲,有人保護,可是老夫問你,爲何從朝廷到江浙、南直隸乃至于福建,會有這樣多的人包庇袒護着我等?”
“我……”盧文傑整個人萎靡了下去。
“那是因爲這個行當啊,它就是金山銀山,隻要下了海,帶回來的,就是一船船的金銀,這些金銀,隻是我們這幾家人獲利嗎?不是,這是因爲,這些金銀見者有份,每年江南那幾個大族,送到京師來的冰敬炭敬,都是一船船的金銀,喂飽了多少人?各省的備倭都司,各省的布政使、提刑使和轉運使,甚至是守備的太監,又有多少人從中分到了一杯羹。”
“他們得了好處,所以無論朝廷怎樣查辦走私,也有無數人爲之通風報信,有人搖旗呐喊,即便是那守備南京的魏國公,奉旨查辦,也隻敢拿一些小魚小蝦,不敢繼續順藤摸瓜下去,你道是爲什麽?你啊,而今已是右侍郎,爲何卻如此幼稚,這是因爲咱們把他們喂飽了。可有一天,你金盆洗手了,突然給他們斷糧了呢?呵……到了那時,這些人惱羞成怒,又或者是置身事外,江南的那幾家人,可就真正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走到了如今,經營這個,已有數十年了,這數十年來,能保爾等平安無事的,就是這些金銀,金銀也都是從海上來的,不下海,就買不來平安,就是死無全屍啊,現在想要置身事外,想要懸崖勒馬,未免也太遲了。”
“可是……”盧文傑歎了口氣,臉色一如既往的難看。
劉大夏風淡雲輕道:“是啊,老夫知道你怕了,老夫到了這個年紀,本也該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可是有什麽法子呢,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葉春秋既已偵知了老夫的身份……”他臉色顯得有些難看,僵着臉沉吟片刻:“那麽……就隻好……”
後頭的話,沒有說下去,隻是‘隻好’二字,卻帶着森森的寒意。
“去傳遞消息吧。”劉大夏的面上,流露出了一絲倦意:“此前哪,還是小看了他,萬萬料不到,他會用這樣的法子,這一次,老夫算是栽了一個跟頭,不過……”他不禁搖搖頭,啞然失笑。
“是。”盧文傑起身,告辭而去。
…………………………………………………………
長夜漫漫。
葉春秋是步行進入内城,他腰間懸劍,所以凜然無懼,漫無目的的在這長街上走着,此時已到了夜深,偶爾會有巡夜的官兵出現,葉春秋不予理會。
他心裏想着,怎麽會是劉大夏呢。
于是不禁唏噓。
這個名滿天下的君子,被視爲曆經數朝的老臣浮出水面的時候,葉春秋依然覺得震驚,他雖是見過欺世盜名之徒,可是一個人能欺世盜名一輩子,卻是罕見,而劉大夏顯然就是這樣的人,繁星之下,葉春秋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