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秋在内閣裏閑坐片刻,接着便有宦官來道:“鎮國公,陛下有請。”
既然已經見過了佛朗機的使者,陛下召自己前去詢問也是情理之中,葉春秋不覺得驚詫,動身往暖閣而去。
等走進暖閣的時候,隻見朱厚照背着手,依舊站在那窗台前,愣愣地眺望着窗外的瓊樓閣宇,似是所有所思。
及至聽到身後傳來葉春秋細碎的腳步聲,朱厚照卻依舊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這時候,他的心情顯然是不大好的,甚至有着一種壯志未酬的感覺。
細碎的腳步到了身後,朱厚照依舊看着窗外,隻是口裏傳出歎息聲,道:“天氣越來越炎熱了啊,遇到許多事情也不免變得糟糕,春秋,你說是不是?”
呃,陛下這又是在多愁善感?
不過葉春秋還是明白朱厚照的,心情不好,還是因爲佛郎機人的事情吧。
葉春秋便道:“是啊,越發的炎熱了,不過陛下不應隻穿着一件涼衫,現在春夏之交,天氣變幻不定,陛下還是應當注意身體,往後的好事才皆有可能。”
朱厚照面對窗外,苦澀地笑了笑,道:“不說這些了,朕隻想問你,朕是不是有些傻?”
“啊……”
聽到身後傳來葉春秋驚訝的聲音,朱厚照的心裏卻是沉甸甸的,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道:“你說實話,不要說什麽朕聖明之類的昏話來騙朕。”
葉春秋毫不猶豫地道:“可是陛下确實聖明。”
朱厚照的濃眉深深地皺了起來,心裏很是不喜,他心裏正難過着呢,都已經說了不許說聖明之類的鬼話,可是這個家夥還非要說不可。
朱厚照便旋過身,怒氣沖沖地道:“葉……春……秋……朕說過,不許說聖明。”
誰曉得葉春秋在這個時候也犯起了牛脾氣,表情是慣有的正經之色,很認真地道:“陛下是真的聖明。”
朱厚照頓感有一種徒呼奈何之覺,便冷笑道:“好啊,那你來說說看,朕如何聖明了?朕是文治聖明呢,還是武功聖明呢?是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呢,還是朕愛民如子呢?你來說,說說看,說不出來,朕就……朕就……。”
還沒等朱厚照說完,葉春秋毫不遲疑地道:“陛下能認識到自己的傻,難道還不聖明嗎?”
“……”朱厚照驚呆了,一時間說不出來。
居然很有道理的樣子,一個人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似乎也應當算是聖明吧……至少……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是認識不到自己的錯位的。
可是……聽着怎麽怪怪的?這到底是誇呢,還是罵呢?
這既等于誇了朕很有眼光,很明白事理;可是轉念一想,自己能明白自己蠢是聖明,豈不是說自己真蠢來着?
這一次,是輪到朱厚照哭笑不得了。
好在這一句玩笑,總算沖淡了郁悶的氣氛,朱厚照卻還是繃住了臉,道:“朕聽說過先祖的功績,可是爲何朕非但做不到,反而還處處……哎……”
葉春秋不由露出一絲微笑,道:“陛下何不振奮精神,想一想如何爲泉州被殺戮的軍民百姓讨一個公道。”
朱厚照卻是搖搖頭道:“算了,朕總是自鳴得意,以爲自己能如何如何,其實朕什麽事都辦不好,也辦不到,朕自稱自己是大将軍,卻連一個胡虜也對付不了,或許師傅們說的是對的,朕就應該安安分分一些,其他的事,讓别人去料理吧。”
葉春秋看出了朱厚照身上的沮喪,也很能體諒他的感受,這個世上,總會有太多不順心的事,隻是……
葉春秋道:“人生在世,怎麽能不受挫折呢?若是連陛下都如此,那麽這天下如此多的蒼生百姓,又是該如何自處?陛下既然克繼大統,繼承了祖宗的江山社稷,這除了是一場天大的富貴,更是一份擔當,陛下年少,可以擔不起,可是擔不起也要擔下去,天下這麽多人,或許在陛下眼裏,不過是一群蝼蟻,尚苟且偷生地活着,爲的不過是果腹而已,他們在掙紮求生,也在仰賴着陛下,陛下想要享着清福,是要将他們置之何地?若是連陛下都不管不理,還有誰在乎他們?”
葉春秋冷着臉,看着朱厚照複雜的神色,顯得極爲嚴肅,又道:“臣弟從前也隻想享這樣的清福,聽聞那些該死的倭寇、胡人和佛朗機人縱兵劫掠,臣弟就無論如何也無法無動于衷,這不是什麽良心作祟,而是臣弟蒙陛下信重,得以今日身居高位,怎麽能沒有一丁點悲天憫人?人未必能勝天,或許有些事是天注定,可即便如此,若是天地不仁,臣弟也要試着去做一下努力,努力了,尚且還有可能改變,可是不努力,便是一點的可能也不會有。”
頓了一下,葉春秋接着道:“現在臣弟要好好的琢磨佛朗機人的作戰方式,想調動一些滿剌加國的資料,不知陛下這裏有沒有?”
葉春秋舉目,看到這淩亂的暖閣裏,一幅羊皮的南洋輿圖很随意的丢在幾上,他便走上前去,将輿圖鋪開:“陛下,你來不來和臣弟一起參謀?”
“不來。”朱厚照歎口氣,臉色顯得更加鐵青。
“嗯?”葉春秋一面看着輿圖,一面道:“真不來?”
朱厚照的臉有些脹紅,嚅嗫了一下,又道:“不來。”
葉春秋的目光在輿圖上逡巡,道:“最後一次,來還是不來?”
這回,暖閣裏安靜了半響,而後……
“來了。”朱厚照吐出了兩個字,一臉無奈的樣子,隻是臉上終于有了一些笑意,道:“不過你要分清主次,是你給朕參謀。”
說着,朱厚照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出了幾分精神,接着道:“你要的東西,不必去查了,朕已經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