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的性子,葉春秋算是摸熟了,是個很和藹的人,無論你有什麽難處或者心思,他竟能大緻看出一些端倪,卻也不會點破,隻是有時不經意的一句話便能打消掉你的顧慮。
雖然葉春秋知道這位閑得蛋疼的東閣大學士肯定不像表面這樣簡單,可是無論怎麽說,和他的相處還算是愉快的。
在東閣上值的日子,除了制诰,接着便是下棋了,二人你來我往,倒有勝場,和楊廷和下棋的時候,葉春秋倒不會借助光腦,畢竟這隻是輿論,不是博弈。
朱厚照自那一次氣沖沖地走了之後,雖是說還會來,可是這兩日卻不見蹤影,葉春秋也懶得管他,專心在這裏躲一時的清閑。
今日剛剛擺開了架勢,正待要殺個痛快,東閣公房的門卻又推開了,隻見朱厚照徐徐踱步進來,這一次他很不客氣,直截了當地道:“葉愛卿,讓朕再來試一試。”
他這樣一說,葉春秋忙是起身,待楊廷和和葉春秋都向朱厚照行了禮,朱厚照這一次顯得很謹慎,然後很直接地道:“楊愛卿讓朕一子吧。”
楊庭和便含笑道:“陛下,請。”
朱厚照不敢大意,極用心地下棋,可是你來我往,很快敗相便出了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眼看進入了死地,方才渾渾噩噩地皺了皺,搖頭起身,幽幽地道:“哎,朕原來棋藝如此不精。”
他朝葉春秋看了一眼,道:“葉愛卿,待會兒你來暖閣,朕先走了。”
葉春秋便朝他行禮,送他出去。
等回過頭,便見楊廷和彎腰在拾起棋盤上的亂子,顯得很有耐心。
葉春秋終于忍不住道:“楊公,下官有一事不吐不快。”
楊廷和将棋子統統放進棋盅,方才道:“葉侍學有話就問,老夫看你這幾日也憋了很多話,說出來吧,無妨。”
葉春秋便道:“楊公每日下棋,似乎意有所指,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作爲下官,問出這句話,确實顯得有些不禮貌。
可是葉春秋也不是傻子,總感覺東閣裏的事太古怪。
楊廷和将棋盤收回書櫃後,方才背着手走到葉春秋面前,道:“你想知道是嗎,好吧,那麽老夫不妨實言相告,焦芳也愛下棋,前幾年,他入閣,陛下幾次都在暖閣裏與他對弈,現在,你明白了嗎?”
似乎,這是一個與今日發生的事完全沒有關系的事。
可是葉春秋卻是恍然大悟,他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陛下會下棋,而焦芳爲了讨皇帝開心,自然免不了與皇帝對弈,焦芳是個很圓滑的人,他怎麽敢赢皇帝呢?自然每一次都是恰到好處地落敗,而朱厚照龍顔大悅之下,焦芳少不得要伺機吹捧一下,陛下的棋藝出神入化得如何如何。
從一開始,楊廷和就已經打好了算盤,他尋自己來東閣,就是他布置中的一個環節,誰人不知葉侍學和陛下合得來?在東閣裏辦公的楊廷和比誰都要清楚,他讓葉春秋來東閣,是因爲他知道陛下一定會尋來這裏,而他與葉春秋下棋,陛下來此見了,以陛下争強好勝的性子,勢必要‘表現’一番。
而他則用辣手将朱厚照逼得手忙腳亂。這個時候,陛下會怎樣想呢?
焦芳不是說,朕的棋藝精湛的嗎?焦芳不是說,朕的棋藝放在這大明,也是數一數二的國手嗎?焦芳不是說……
原來,焦芳是個騙子。
楊廷和用這個辦法,告訴了朱厚照一個血淋淋的真相。
對于一個少年天子來說,他固然有很多他所驕傲的一面,在他的認知裏,自己很厲害,而這種厲害,不在于朱厚照的本身,而在于身邊人的吹捧。
在這種吹捧之下,他自我感覺良好,可是當真相血淋淋地擺在他的面前呢?
這時候,朱厚照會怨恨誰?怨恨楊廷和嗎?楊廷和可是對此‘懵然無知’,那麽……顯然陛下唯一能怨恨的就是當初說他棋藝高超的焦芳了。
葉春秋甚至能感覺到,朱厚照每次想到下棋,再想到當年焦芳和朱厚照對弈時,那種陛下很高明的吹捧,少年天子的心底深處,一定是惱羞成怒吧!
隻怕在朱厚照的看來,這個焦芳,是将他當做傻瓜了。
葉春秋深吸了一口氣,看着依舊平靜的楊廷和。
楊廷和卻是莞爾微笑着,他知道葉春秋讀懂了他的意思,于是道:“本來此事理應先行見告,葉侍學,這……也是老夫不得已而爲之,陛下太年輕了,焦芳前幾日已爲陛下所惡,可是焦芳此人八面玲珑,總會想盡辦法,以再得陛下的寵信;何況陛下心軟,過幾日,又不知會是什麽想法。老夫聽說焦公和葉侍學也是不睦的吧,你看,老夫和葉侍學現在也算是同仇敵忾了,正好,一起給焦芳的棺材上釘下最後一顆釘子了。”
他平靜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葉春秋爲之汗顔,他在想,到了而今,焦芳怕是連最後一點機會都已經喪失了,而一旦焦芳垮台,内閣就會出現空缺,那麽……
葉春秋擡眼,看着楊廷和,楊廷和捋着他的美髯,歎口氣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焦芳禍國殃民,也該走人了,此時葉侍學一定在想,老夫這樣做,也是因爲有私心的吧,焦芳一走,内閣出缺,東閣大學士就有機會填補空缺了。”
楊廷和苦笑着繼續道:“這倒是沒錯,可是禮讓别人,再讓一個劉瑾的同黨入閣,總沒有老夫取而代之的好。”
他對葉春秋沒有一丁點的隐瞞,所有的真相都直接地擺在了葉春秋的面前。
意思就是說,焦芳一垮,機會就來了,而他,于許多人來說,都是不二的人選,因爲……他和劉瑾一向劍拔弩張。
單憑這個理由,似乎就有足夠的說服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