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份上,葉春秋也素來是舉止上不讓人指摘的人,便給他倒了茶。
焦芳接過,茶是冷的,在茶壺裏已放了一些日子,焦芳卻抿了一口,沒有覺得什麽異樣,旋即道:“哎……光陰似箭啊,葉侍學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葉春秋搖頭。
焦芳笑道:“說來也是好笑,今日是六月十五,也是小兒的祭日。”
他說到這個的時候,竟還在笑:“焦家兒孫很多,卻沒出幾個人才,唯獨黃中,總算還給老夫帶了一些安慰,高中了進士,距離那狀元,那隻差一步之遙,哈……要不怎麽說是造化弄人呢,他終究是沒福氣,成不了狀元,竟還英年早逝;我這個做爹的,若說不心疼,那是假的,可是……”
焦芳卻又含笑着搖頭,繼續道:“你一定在想,老夫來找你說焦黃中,爲的就是想讨這一筆血債吧?”
葉春秋隻是默然地坐着不動,警惕地看着他。
焦芳哂笑道:“你錯了,若是如此,那麽你就太看不起老夫了。你殺了焦黃中,這是你自己親口說的,而黃中既已死了,老夫心裏不痛快倒是真的,對你有恨,也是有的吧,報仇?仇當然是要報的,可是老夫處處刁難你,不是因爲這個。”
焦芳站起來,深深地看着葉春秋道:“老夫年少時家貧,一步步走到今天,你當隻是因爲運氣?不,你錯了,是因爲别人隻看眼前,而老夫看的卻是往後,你殺了黃中,若是于老夫有好處,老夫少不得還要親昵地叫你一聲賢侄呢;可是偏偏,你走錯路了,你少年得志,成了狀元,還是王華的門生,世人都知道,老夫這個大學士是從王華的手裏搶來的,你從入朝開始,就注定了是老夫的敵人;自然,其實你若隻是個尋常翰林,倒也罷了,偏偏你又不是,你得了帝寵,和謝遷諸人又走得近,哎,你看,老夫若是容你,讓你羽翼漸豐,将來老夫還會有好日子嗎?”
焦芳歎口氣,幽幽地道:“今日就是焦黃中的祭日,老夫不會去他的墳頭看他,你我之間是該做個了斷了,那麽就讓黃中在天有靈,看着今日的會審,見你身敗名裂,瞧你無路可走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葉春秋,葉春秋依舊鎮定如初,他又哂笑道:“你還如此坐得住,氣度非常人也,難得,真是難得。”
葉春秋卻是道:“焦公貪欲太重了。”
焦芳眯起眼來,打量葉春秋:“願聞高見。”
葉春秋正色道:“焦公之所以不看眼前,而看以後,正是因爲焦公太在乎今時今日的地位,也是因爲焦公總是巴望着以後能得什麽好處,所以焦公看似和顔悅色之人,實則卻是機關算盡,無欲則剛,而人有了UY望,方才想着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焦芳大笑道:“然後呢?”
葉春秋鄭重其事地看着他:“沒有然後了,當初,焦黃中想要害我,而今他在哪裏?今日焦公亦如此,那麽……就拭目以待吧。”
焦芳臉色一變,笑容已在刹那間收了起來,臉上帶着幾分陰狠,眼中換上銳光,冷冷地看着葉春秋道:“老夫不會給你機會,老夫也不是焦黃中。等你身敗名裂之時,等你成了天下人唾棄的權奸之日,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葉春秋抿嘴,隻是無畏地看着焦芳,緘默不言。
焦芳背起了手,道:“天色已晚,冒昧來訪,叨擾了,今夜,老夫與你勢必都是無眠,遲一些,我們禦前相見。”
他動身推開門,便消失在濃夜之中。
那小吏方才戰戰兢兢地進來道:“葉侍學,早些睡吧。”說罷,給葉春秋合上了門,也悄聲地離開了。
葉春秋坐下,卻是想,焦芳來見自己的目的是什麽呢?半夜三更的來,說一些無所謂的話,像是在看笑話,這又不盡然,焦芳這人絕不是一個做無聊事情的人,那麽,到底是帶着什麽深意?
葉春秋一時也想不明白,隻是今日,似乎就可以揭開謎底了吧。
葉春秋和衣睡下,天還未亮,便有差役在外道:“葉侍學,時候到了,請葉侍學入宮受審。”
葉春秋洗漱之後,便起了身,大理寺對他還算是禮遇有加的,給他準備了一頂藤轎,葉春秋坐在轎中,外頭有二三十個軍卒押送,到了午門,卻沒有讓葉春秋去和百官彙在一起,而是遠遠落轎,等到午門開了,百官入了紫禁城,轎子才重新起來,直走到了午門之外,接着便是等待了。
………………………………
在保和殿裏,朱厚照冕服正冠,他昨夜一宿沒睡,錢謙帶來的消息使他有點惱火,因爲葉春秋傳達的口信,說了等于沒說。
朱厚照一直陰沉着臉,升座之後,看着百官入殿就位,各自站在自己班上,朱厚照心情糟透了,明明就是自己的胡鬧,怎麽就牽連到了葉春秋?
他幾次想要震怒,甚至連谷大用那兒也都吩咐好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來一次梃杖,且看看還有沒有人敢胡說八道,倒是老二鄧健卻是極力勸阻。
朱厚照是素來不喜歡這個老二的,偏偏卻非接受這麽個家夥不可,既然葉春秋有事,朱厚照覺得身邊沒什麽可靠人,倒是尋了鄧健來商量,聽到朱厚照要梃杖大臣,鄧健吓了一跳。
他第一句話就是:“陛下若是爲此杖責大臣,那麽三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鄧健的理由很簡單,皇帝爲了偏袒葉春秋而對百官動手,百官們未必敢怨恨陛下,那麽這股巨大的怨氣就會落在葉春秋的身上,葉春秋不是太監,他是翰林,是清貴,和百官一樣,都是國之棟梁,陛下越是如此,葉春秋所遭緻的仇視和痛恨就會越多。
所以,老二給了一個很中肯的建議,忍耐,然而對朱厚照來說,這老二的屁話一籮筐,就沒一句中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