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撰,新軍諸生之舉,确實令人欽佩,隻是一碼歸一碼,功名豈可輕易私相授受,想要功名,大可以考嘛,哪有這般說贈就贈的,若是如此,這天下非要亂套不可,若是隻需從戎就可得功名,那這功名可值一錢?”
此時,說話的是焦芳,焦芳十分明确地提出了反對,一丁點面子都沒有給葉春秋留。
劉健、謝遷二人聽了都不由皺眉,覺得焦芳的話有些過了;李東陽依舊是一臉耐人尋味的樣子,不置一詞。
張彩這時候也道:“是啊,老夫忝爲吏部尚書,若是新軍的諸生想要考功名,老夫倒是可以網開一面,想辦法給以通融一下,給予他們考生資格,來年北直隸的院試,可以讓他們都來試一試。”
這話有調侃的意味,口氣中帶着輕賤。
謝遷略顯不滿道:“張公,鎮國新軍諸生乃是功臣。”
張彩隻是莞爾,一副并不把謝遷的話放在心上的樣子,卻沒有再繼續大加撻伐。
葉春秋這時候看出了,劉健等人的态度是模棱兩可。
而焦芳、張彩是極力反對的,他們反對的理由很充分,隻聽焦芳接着道:“且不說其他地方,就說京師諸大儒,就已有不少發出怨言了,甚至有人發出豪言,說是若是朝廷當真如此,他們必定要帶着學生去午門反對這件事,劉公,若是宮中堅持己見,隻怕大儒和讀書人鬧起來,可不是國家之福啊。”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考試,是得到功名的重要因素,而真正飽受其害的,讀書人其實未必受害大,畢竟諸生所得的,不過是附生生員,這是最低級的秀才,除了免稅和免除徭役之外,幾乎得不到學裏的錢糧供養,更沒有繼續考試的資格,也就是說,他們不是讀書人真正的競争者。
所以讀書人的态度贊成和反對都有,有的人認爲鎮國新軍諸生有資格做秀才,有的呢,單純認爲這對國家制度不利,所以反對。
而真正損害到利益的,反而是那些大儒者,說白了,就是教書先生,當然,他們不是低級的教書匠,不是開蒙老師,這些人往往八股制藝的水平是很高,他們地位也是極高,借着這個地位和名聲,他們廣納門徒,做什麽呢?
教授人學問啊,告訴你該怎麽考試,同時他們也是人際關系的平台,你一個外地來的讀書人進入了京師,舉目無親,怎麽辦?
一般人會去找老鄉,可是老鄉畢竟不多,而且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你是讀書人嘛,那麽……你就拿着自己的名帖去拜師。
爲何?因爲你拜了一個老師,就意味着你可能會多出幾百個同窗和學長,而這些同窗都是讀書人,甚至有人已經金榜題名做了官,再說不準,你還會莫名其妙多出一大堆的師祖、師伯、師叔,小師妹你就别想了,這時代不時興這個,就算是有,人家躲在閨閣裏,你一輩子也别想見到。
這就是讀書人的組織關系,你若真要深究,其實大抵和後世的所謂HONG興、青幫差不多,其實這一套,是讀書人先玩的,後世的所謂帶着顔色的社會組織,各種拜入門下的規矩,都是從讀書人這兒學來的。
大儒就相當于是龍頭,不過之所以大儒是大儒,當然不是因爲他年輕的時候提着西瓜刀KAN人比較厲害,而是因爲他們懂得如何傳授人如何進行考試。
若是此時,那些考不上功名的人多了一條路,這對于大儒們來說,顯然是一件惱火的事,這分明是撬牆角啊這是,将來若是這些舉業不成的讀書人去從戎,而不是乖乖地想盡辦法繼續考下去,自己哪來的這麽多門生?
考試是他們吃飯的家夥,有了考試才有他們的生存根基,固然這一次的恩賞其實并沒有削弱考試上進的根本,卻也使得這個頑固的體系有了那麽點兒松動,大儒們自然而然也就不肯依了。
焦芳笑吟吟地呷了口茶,繼續道:“不知諸公可聽說過吳行中吳老先生嗎?他對此是一萬個不同意的,已經發了話,說這是惡诏,一旦施行,國朝教化要毀于一旦,若當真如此,他要在午門外死谏,甯死也要懇請朝廷收回成命。”
劉健等人默不作聲,吳行中這個人,他們都是略有耳聞的,乃是京師大儒,桃李滿天下,他有三十七個弟子,而這三十七個弟子亦都小有名氣,其下又各有子弟門生,影響力極大。
這位年過七旬的老先生若是當真去玩死谏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劉健籲了口氣,卻是道:“此事待廷議讨論吧,葉修撰,辛苦你來這一趟了。”
交廷議讨論,其實就是和稀泥的意思,内閣諸公可以得罪天子,但是偏偏得罪不起讀書人,這其實也暗合了象吃老虎、螞蟻吃象的道理。
葉春秋知道此事的難度,大儒才是他的攔路虎,自然……焦芳、張彩這些人,順道兒給自己使個絆子,也在情理之中,他倒是早知道會面臨許多的困難,但這件事做成了,就是海闊天空,好事多磨,他不急。
見葉春秋的臉色平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反而令劉健有些過意不去,便道:“葉修撰。”
“噢,下官在。”葉春秋駐足,又朝劉健行禮。
劉健一臉關心地道:“好好養好身體。”
葉春秋則微微而笑:“多謝。”
說罷,葉春秋便徐徐而出。
從内閣出來,葉春秋剛走幾步,身後便有人叫住了他:“葉春秋。”
又有人叫自己?葉春秋回眸,卻見焦芳走了出來,他背着手,怡然自得地踱步而來。
“老夫正好要去通政司一趟,你出宮要回文史館嗎?那就陪老夫走一趟吧。”焦芳的臉上還是帶着那招牌式的笑容,似乎任何事,都無法影響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