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黃中呆住了,他萬萬想不到,太後并非是讓其他人起來,而是獨獨将葉春秋攙扶起來。
這葉春秋……何德何能,他爹……也不過是個戶部觀政而已。
朱德海不由面如土色,猶如遭了雷擊一樣,打了個冷顫,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整張臉便垮了下去。
張太後将朱德海和焦黃中視之如無物,卻是慈和地看着葉春秋,将葉春秋攙起之後,朝身側的宦官努努嘴,宦官會意,忙是搬了兩把椅子來。
張太後側身坐下,接着道:“春秋,你來坐吧。”
葉春秋忙是坐下,口裏道:“謝娘娘。”
“不必謝,哀家啊,在仁壽宮待了不知多少時日了,悶倒是不悶,隻是想到啊……想到你初來京師,也不知你住得慣不慣,哀家聽說南人和京師的飲食大不相同,你初來乍到,哀家倒是擔心你水土不服。”
葉春秋恭順地道:“臣起于阡陌之中,什麽苦都吃過一些,什麽都吃得慣,有勞娘娘費心。”
張太後抿嘴笑了:“噢,你這樣一說,哀家倒是曉得,你的出身确實苦了些,當初,你還爲自己的母親讨诰命來着,你是庶子出身吧?庶子也無妨,豈不聞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什麽嫡庶之分,也及不上讀書高。”
葉春秋被她的話逗得莞爾一笑,張太後的親和力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溫暖,雖然葉春秋已經猜到,太後之所以來,最主要的還是因爲自己辦成了一樁天大的事,可是她本可以隻差遣一個宦官來吩咐的事,卻偏偏親自來,還對他噓寒問暖,足見她的誠心。
葉春秋畢竟是兩世爲人,終究沒有什麽君君臣臣的思想,考取功名,不是報什麽君恩,無非是希望自己在這個世上活得更好而已,可是現在聽到張太後體貼善意的話,令他心裏存着一絲感動,無論是哪一個世界,固然有諸多的醜惡,可是誰也不否認,這個世上依然會有溫情存在。
好吧……一切歸功于WEI哥。
葉春秋道:“太後教誨,臣銘記于心。”
張太後卻是笑了:“你呀,太拘謹,顯得生分了,你和陛下年紀相仿,噢,比皇帝年紀要小一點,不過比他更懂事,哀家當初初次見你,心裏就生出親昵之感,你自幼沒了母親,怪可憐的,而今授了官,從此步入了朝堂,也要懂事,知道了嗎?”
這分明就是長輩關懷晚輩的話。
可問題在于,雙方的身份懸殊,甚至完全可以說,二人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偏偏這個怪異的現象出現在翰林院的卯房裏。
朱學士已經吓呆了,他沒有聽到太後說誰欺負你,也沒有說你現在情況如何,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這麽幾句關懷備至的話,卻足以讓他魂不附體,這随口而言的一番話,聽在他的耳裏,就像是萬箭穿心一樣,一支支箭矢紮在他的心頭,他匍匐在地上,一動不敢動,身軀顫抖。
葉春秋這時道:“太後過獎,臣哪裏敢和陛下相比,陛下聖明無比,臣能效力這樣的君王,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套路,特麽的全都是套路啊。
葉春秋心裏想,每一句對太後的奏對,看上去很寫意,其實每一個字出口,葉春秋都是反複的咀嚼,看似輕松,實際上卻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
張太後旁若無人,輕輕一笑道:“呀,若哀家是尋常的婦人,這時候是不是該說一句承蒙看得起犬子……”
此話一出,葉春秋終于憋不住,笑了出來,這張太後親和起來,還真是……怎麽又向葉俊才那個渣渣發展的趨勢。
可是這時,跪在地上的朱德海和焦黃中卻是一丁點都笑不出來。
恐懼,一種恐懼自心底的深處油然而生,而後蔓延全身,這種恐懼使他們面無血色,他們牙關禁不住想要顫抖,于是他們拼命咬緊牙關,依舊還是匍匐在地上,保持着對張太後頓首的姿勢。
可他們越是想要咬緊牙關,克制住想要顫抖的牙齒,這牙關卻更是咯咯咯的顫抖起來。
葉春秋忙是闆起臉,雖然張太後不是君王,可是自己失态,卻也絕對屬于君前失儀了,他便道:“可是太後絕非尋常婦人,陛下更是九五之尊,上天之子,這都是天定之數,所以臣鬥膽要說,娘娘這句話說的不好,娘娘乃是天家,萬萬不可與尋常婦人類比。”
張太後似是起了談興,微微笑着道:“你們翰林,都是這樣口裏似抹了蜜餞的說話的嗎?”
葉春秋歎口氣道:“臣已不是翰林了。”
朱德海猛地心裏咯噔了一下,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這算不算告禦狀?
張太後卻隻是很有深意地看了葉春秋一眼,抿嘴笑着,她似乎并沒有過于去追究這件事,就仿佛葉春秋不是翰林了,似乎也不算什麽緊要的事,她隻是噢了一聲,輕描淡寫地道:“其實,哀家也是人,人就有人的難處,你做臣子的難,阡陌田埂之間的農夫也難,内閣的諸公難,天子也有天子的難,哀家也有哀家的難,哎……所以呀,你們總是說哀家與人不同,哀家非常人也,哀家如何如何……呵……你們呀,這是要将哀家當做神怪了。”
這番話,聽着似乎是某種歎息,就仿佛訴說心事一樣。
可是……
這背後更深的恐懼已使朱德海幾乎要吓癱在地。
訴說心事……
怎麽可能一個太後和一個新晉的官員訴說心事呢,而且……真要訴說心事,又怎麽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的腦子已是徹底亂了,心更亂得厲害,此刻他感覺自己仿佛是被押赴刑場的死囚,唯一剩下的,隻有深深的絕望,整個人跌入了萬丈深淵。